谷川道雄先生與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論文
谷川道雄先生與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論文
【內容提要】 日本著名歷史學家谷川道雄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多有建樹,他最先提出豪族共同體的概念,1970年又與川勝義雄共同系統推出了這一理論,在日本史學界引起了一場大辯論,這一年也被認為是日本學術界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年。谷川先生在史學研究中,堅持用自己的研究成果來驗證先輩的理論,堅持研究活生生的人類社會,因而在賦予魏晉南北朝隋唐中世說以新內容的同時,也建立了自己的研究體系。
【作者簡介】 王大建(1954-),女,山東萊陽人,山東大學副教授。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谷川道雄先生是日本著名歷史學家,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多有建樹,他與川勝義雄先生提出的共同體理論,在日本學術界曾得到廣泛的關注,并引發了一場關于歷史分期問題的大討論,將日本學術界有關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推向深入,其影響至今不衰。本文擬全面介紹谷川道雄先生對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成果,以期對我國史學界有所啟迪。
一
谷川道雄先生1925年出生于日本熊本縣蘆北郡水俁町(今水俁市)。這個以農業和漁業為主業的小鎮,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因化學工業污染而產生了一種病,就被稱為“水俁病”,水俁町也由此而知名。谷川先生在當地小學畢業后,進入熊本中學,后入大阪府立浪速高等學校(現大阪大學)文科求學。1945年4月升入京都大學文學部史學科東洋史學專業。此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后一年,日本戰敗已成定局,7月,谷川先生被征召入伍,8月,在兵營迎來了戰爭的結束。第二年,重新回到學校。谷川先生回顧這段歷史時,稱自己的學生時代,“是與所謂的十五年戰爭同步的”。[1]入小學的前一年,“九一八”事變;入中學的前一年,蘆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爆發;中學四年級,太平洋戰爭擴大;大學一年級,日本戰敗。戰爭帶給日本的不僅是廢墟、通貨膨脹和貧窮,另一大后遺癥是使青年人失去了未來志向。年輕的谷川置身于戰敗后的日本,茫然無措,與本來就無多大興趣的東洋史研究產生了無限的距離感,甚至一度產生了轉學科的念頭。一次,他聽說宇都宮清吉先生學生時代對東洋史也沒有興趣,曾打算放棄,經叔父的勸說才改變了想法,后來成為日本史學界秦漢、六朝史第一人。宇都宮先生的事跡對正處于迷茫狀態的谷川以極大的精神鼓勵,但當時的他卻做夢也沒想到,將來自己能成為宇都宮先生的助手,時時聆聽先生的教誨。
戰后的日本,涌現出用新方法研究歷史的石母田正、藤間生大,與戰前流行的注重理論的歷史學家不同,二人用實證的方法研究歷史,對當時的史學界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兩人的著作使人有一種新鮮感,完全擺脫了所謂講壇歷史學的迂腐與沉悶,受到廣大史學科學生的歡迎,不論是學日本史,還是學東洋史、西洋史,都深受其影響。谷川先生那時讀了石母田正的《中世世界的形成》、藤間生大的《日本古代國家》等書,對歷史研究產生了初步的興趣。寫大學畢業論文時,選擇了府兵制度為課題。在寫作過程中,立下了畢業后從事史學研究的志愿。
1948年9月,谷川先生大學畢業,為了能夠繼續研究工作,選擇了教師的工作。他發現,繁重的教學工作與學術研究有很大的矛盾。3年后,他的畢業論文得以發表。同年11月,又幸運地被名古屋大學文學部東洋史研究室聘為助手,教授就是研究室的創立者宇都宮先生。這個于戰后成立的研究室,充分體現了宇都宮先生的人品和治學風格,大家在完全自由即學問第一的氛圍中工作。雖然當時物質條件很差,藏書也極少,但谷川先生心情愉快,勤奮讀書,經常與老師同學討論問題,每年都有論文發表。
在日本史學界,隋唐兩朝被視為日本律令國家的祖型,因而對隋唐史的研究極為重視,研究成果豐富,碩果累累。受此影響,谷川先生最初的研究方向也選擇了隋唐史,大學畢業論文以府兵制度為題,不是因為對府兵制度本身有興趣,而是想搞清作為隋唐帝國的象征,府兵制度如何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構造。從制度或事件入手,探討歷史深層的東西,尤其是社會下層的人民群眾與統治階級的關系,是谷川先生從事史學研究的一貫原則,而他的視角總是比較特殊。在研究職田制時,以職田制中反映的唐朝官僚與農民的關系為切入點,探討這一制度是怎樣隨著農民階級的成長而崩潰的。[2]在分析安史之亂性質時,深入發掘了當時抵抗叛軍的河北民眾的動向,并根據分析得出,這些民眾在安史之亂后,被河北三鎮所吸收,成為反唐力量的一部分。[3]通過龐勛之亂的研究,特別強調了徐州藩鎮的士兵叛亂,是與周邊的農民結為同盟的,也就是說,雇傭兵與農民的同盟,徹底動搖了唐朝的統治基礎。這是決定龐勛之亂性質的關鍵一點。雖然這種聯盟是暫時的,龐勛之亂也以失敗而告終,但卻對反唐斗爭的大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久就爆發了黃巢大起義。[4]對武后朝末年到玄宗朝初年的政治斗爭,歷來的研究都認為,武韋之禍是統治階級內部即門閥貴族官僚與新興的科舉官僚之間的斗爭。谷川先生認為,事情決不是如此單純,其根底深處蘊藏著人民大眾參與政治的強烈欲望。[5]對唐史的一系列研究,都貫穿著一個思想,那就是與唐朝對立的主導力量是民眾,民眾的動向是決定性的因素。密切關注人民大眾的欲望、動向在歷史上的作用,是谷川先生對戰爭深刻反思的結果。戰爭不僅給被侵略的國家和人民造成了極大的災難,而且給日本人民帶來了痛苦,軍國主義崩潰后,日本必須以民主為國家之本,應用到歷史研究中,就是要重視歷史上民眾的地位和作用。這是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至50年代日本歷史學者所關心的問題。
正當谷川先生的唐史研究順利進展時,他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有一種空虛的感覺。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與戰后日本學術界正開展的關于時代分期的大討論有關。當時的史學界,圍繞唐代是中國的古代還是中世這一問題而展開討論。谷川先生密切關注這場大討論,同時也深受討論中各種思潮的影響。回顧自己尚未成熟的隋唐史研究工作,他認為有以下特點:第一,強烈關注民眾的動向。第二,將民眾和與其對立的國家權力之間的對抗作為軸心,是研究唐代歷史的關鍵。至今他也堅持認為這一研究方向并沒有錯。然而,問題是,如果將民眾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看作完全對立的話,就會陷入單純機械論的泥潭。自己的文章尚未把握唐代歷史的本質,是由于一面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只注重歷史現象的機械論,但又不能突破其框框。因此,苦惱中的谷川進退維谷,一年多未動筆,醞釀著自己研究生涯的大轉型。
二
谷川先生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將自己的研究方向從隋唐史改為北魏史。因為他認識到,要探討唐代的歷史,必須探尋其根源,而唐朝可以稱為六朝歷史的到達點。唐帝國是怎樣形成的?這是他研究的切入點。他認為,強大的、統一的唐帝國的出發點,亦即其前史,應當是離這一時期最近的分裂時期即最混亂時期。由于隋代已具備唐代國家形態的基本框架,所以隋末的大動亂應該排除,最早應上溯至北魏末年的動亂時期:東西兩魏的分裂,北周吞并北齊,隋滅陳,一步步由分裂走向統一。
決定了新的研究方向后,谷川先生首先開始以《資治通鑒》為參照,細讀《魏書》。那時,尚無新版百納本和中華書局的標點本,只有上京印刷很差的線裝本。雖然條件差,但他卻以探索未知的愉快心情扎扎實實讀書,做筆記。在讀書的過程中,城民問題引起了他的注意。唐長孺、宮川尚志兩位先生曾經論及城民,認為是被配置在邊境,與一般郡民有區別的軍人。谷川先生從大量史料入手分析,認為城民是北魏末六鎮之亂后反叛的主要力量,不僅在北方緣邊地區,在關東、關西等內地也能見到。城民問題有利于我們了解北魏末動亂的本質,也許還是搞清隋唐再統一歷程的鑰匙。如何給城民下一個定義呢?單從字面上理解,是居住在城里的人,谷川先生從《魏書》中,發現城民是當時特定制度的用語。1958年,谷川先生在《史林》上發表了他研究北魏史的第一篇論文《北魏末的內亂和城民》。宮崎市定先生讀了這篇文章后,給予了很好的評價,這使初涉北魏史研究的谷川先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在寫作過程中,谷川先生認真吸收了宮崎市定、宮川尚志及浜口重國諸位先生的研究成果,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進步,因為此前,他對先學的研究成果不大感興趣。1959年,谷川先生又發表了題為《北魏官界的門閥主義和賢才主義》。他認為,如果說內亂和城民問題講的是北魏軍事方面的核心問題的話,那么,對引發內亂的官僚制度加以革新的問題,就是這篇文章的主旨。
按照谷川先生當時的構想,是以北魏末年的內亂為契機,軍隊和官僚制度發生變化,打破門閥社會,建立隋唐統一的國家政權。根據這一研究框架,他主要對北魏滅亡后的東西魏、北齊、北周等的政治史加以研究,連續發表了幾篇論文。后來,他遵循宮崎先生的教誨:“要搞北魏史,不能不讀《晉書》的載記。”于是,又開始讀《晉書》的載記部分,研究五胡十六國史。此時,他剛剛結束了9年的助手生活,晉升為專任講師,而他最初的講義就是有關五胡十六國史的內容。1962年,在講義的基礎上,寫出論文《慕容燕的權力構造》。谷川先生始終認為,將自己新的研究成果不斷充實到講義中,是寫大學講義的原則。要堅持這一原則,是非常辛苦的。如果背離這一原則,只依靠舊的研究成果寫講義,是一種羞恥。按他的經驗,一年若不能發表2至3篇高質量論文的話,其講義就不能算是名副其實的講義。從50年代末到60年代末,谷川先生發表了以五胡十六國至隋朝建立為主要內容的論文近20篇,后經選編,于1971年出版,書名為《隋唐帝國形成史論》,1973年,他獲京都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就是以此書為申請論文。
《隋唐帝國形成史論》包含了谷川先生70年代之前的魏晉南北朝史研究的主要成果之一:隋唐國家形成理論。主要觀點是,魏晉南北朝有兩個時代特色,一是游牧民族在中國內地進行政治活動,二是豪族階級是中國基層社會的主人公。雖然兩者的淵源不同,但都是秦漢帝國統一的專制集權即皇帝的一元化統治遭到破壞后所發生的現象。在這一歷史現象的深處,二者大概是緊密聯系的。但是,在魏晉南北朝的前半期,這兩種現象是分別存在的,于是,發生了各種分裂狀態。使兩者融合起來的,是魏孝文帝改革時的漢化政策。但是,在原來的形態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完全的融合是很難實現的。通過北魏末的動亂、國家的分裂等一系列劇烈動蕩,促進了二者的融合,奠定了統一帝國的基礎。六鎮之亂是北方少數民族內部的門閥主義的運動,但隨著內亂的擴大,在漢人豪族中,也掀起了反門閥的風潮。形成了超越種族和身份的差異,爭取平等化的運動。隋唐實現了中國的再統一,是建立在平等化的基礎上的,但是,當時的社會的表面,占統治地位的仍然是門閥階級和占據地方社會統治中心的胡漢土著豪放。
三
在剛涉足歷史研究之初,谷川先生就非常重視民眾問題,從隋唐史轉為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之后,也未中止民眾問題的研究。在出版《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一書時,由于內容和篇幅所限,有些文章不得不忍痛割愛。所以說,《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一書未能囊括谷川先生的全部研究成果,有關民眾問題的研究內容就未載入書中。因此,谷川先生將余下的論文加上后來寫的兩篇文章,出版了一本新書《中國中世社會和共同體》。其中新寫的兩篇文章題為《中國社會和封建制》、《中國的中世》,后來被譯成英文,于1985年由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
《中國中世社會和共同體》一書,集中體現了谷川先生對中國古代歷史分期問題的看法,在充分研討歷史現象的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豪族共同體”的理論。
豪族共同體理論最初是由谷川道雄先生提出來的,得到了對此也有研究的川勝義雄先生的支持,在二人領導主持的中國中世史研究會的共同推動下,這一理論日臻成熟,1970年出版了論文集《中國中世史研究》,登載了谷川道雄、川勝義雄合作的文章《關于中國中世史研究的立場和方法》,正式全面地推出了豪族共同體的理論。隨之,圍繞豪族共同體理論,在日本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因而,1970年被認為是日本學術界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年,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在日本學術界,對魏晉南北朝的社會性質長期以來存在著中世說和古代說兩種對立的觀點。二戰前在學術界占主導地位的是內藤湖南及其學派京都學派,主張六朝至隋唐為中世,中世的時代特點是貴族政治,當時的主要勞動者是農奴。持這一觀點的有著名歷史學家宇都宮清吉、宮崎市定等。宮崎市定先生的《九品官人法研究》一書,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影響的觀點,即鄉品與官品之間有密切的關系,鄉品與官品相互對應,看一個人的鄉品就可預測出他在仕途上的最高位置。當時士人的任官資格是根據鄉品來認定的,而官職的等級,是根據鄉里的評價高低即鄉品來規定的。宮崎市定先生的這一觀點,為九品中正制研究的深入,打開了一個缺口,也為探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性質、階級關系,提供了一條新思路。受此啟發,川勝義雄先生通過鄉里社會中鄉論對于官僚的選拔、任用的影響,提出了著名的“鄉論主義”。川勝著重考察當時的鄉里社會,是如何通過鄉品來支配官僚的選拔與官品的高低?他認為,到東漢末年,人物評價的潮流,已經由地方規模發展到中央規模,這種人物評價的潮流就是鄉論。鄉論在全國高漲,進而形成了全國的士大夫階層。貴族士大夫階層是通過社會對卓越人物的支持或者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權威及人與人的關系等形成的。中國不像西歐那樣是封建領主制,是小農經濟占主導的社會,由鄉論選拔人才,正是適合這一社會的任官方式。這就是“鄉論主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在九品中正制下的鄉論,是由貴族出身的名望家支配的,但當時在名望家與鄉里之間,民間的輿論還是有一定影響的,而這一影響的基礎,就是“豪族共同體”。1993年第3期的《文史哲》,發表了谷川道雄先生向“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四屆年會暨國際學術會議”提交的論文《內藤湖南的六朝論及其對日本學術界的影響》,其中簡要介紹了“豪族共同體論”的主要觀點。
從東漢末到六朝時代,隨著國家權力的衰微,人民的生活陷入極度不安的狀態。人民只有依附“塢”等組織才能得以生存,而領導村塢集團的正是名望家族的杰出人物。這種村塢集團是由依附于杰出人物而集結起來的宗族、鄉黨構成的。當時的社會構成,一部分是作為大土地所有者的名望家們與隸屬于他們的奴婢、佃客等隸屬民,另一部分則是在大土地經營的周邊,廣泛存在著屬于宗族、鄉黨的獨立農民,他們以名望家為中心集結到了一起。而后者,才是當時社會的主要構成。在當時動亂的局面下,名望家對于宗族、鄉黨進行賑恤、農業指導、紛爭調停、醫療、防敵等各個方面的社會活動,人們深為他們“重義輕財”的行為所感動,對他們充滿景仰。這就是鄉論產生的根源。如果沒有名望家的財力及精神領袖的作用,人民的團結是困難的;反之,如果沒有人民的這種團結,名望家自身也難以在動亂中生存延續。像這種以名望家族為核心結成的相互共存的體制,就稱之為豪族共同體。豪族共同體不僅構成了當時社會的基層,而且在社會政治的各個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最明顯的事例,是以這種豪族共同體的團結力量,構成了魏晉時期各個王朝的政府軍隊。例如曹操軍隊的一部分,東晉以來的北府軍,南齊、梁的革命軍隊,西魏、北周的鄉兵集團等等。
豪族共同體的理論一出現,就在日本學術界引起了一場大爭論。按照當時的傳統觀點,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主線是大土地所有制下的階級對立、階級斗爭。而豪族共同體的理論被認為背離了這一原則。對這一理論的批評意見主要有二:一是認為過分重視了道德觀念的力量;二是忽視了階級對立的觀點,在共同體成立的契機方面,過分重視名望家的精神作用。尤其對后者的批評更為嚴厲。當然,也有部分或者全部贊成的意見。
面對批評,谷川先生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使后來,他來到社會主義國家進行學術交流,也大張旗鼓地宣傳共同體的理論。他認為,馬克思也說過,近代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都是各種歷史形態的共同體社會。構成漢帝國基礎結構的“里”,也是共同體的一種形態。這種里瓦解后,只有產生一種新的共同體結構,人們才能夠生存。東漢末年的五斗米道要實現的,就是這種共同體社會,他們所遵循的道戒,闡述的是自己同別人的共存倫理。共存倫理正是當時的時代要求。面對漢末以來的種種社會危機,豪族階級不得不帶頭謀求自家與群眾共存,設法使社會保持調和。
在豪族共同體形成的過程中,有精神和物質兩大要素在起作用。豪族階級在精神方面起了領導作用,在當時“人相食”的悲慘境遇中,他們限制自己的欲望,向貧民散發部分財富,這些行為鼓舞和團結了人們,使人們在意志上愿意共存,提高了群眾生活和生產的積極性,促進了農業生產的恢復和發展。當時小農經濟的再生產過程是依靠精神和物質的相互作用來推動的。其中的物質方面的因素,主要是農民階級來推動的。這種士農階層的分工,是在中國整個封建時代所共有的,但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士農分工的特點,就是有些特定之家凌駕于其他家之上,來統治其他家。因此,所謂豪族共同體就是以特定之家為中心,由它領導的共同體,并不是像漢代的里那種比較對等的家之集合體。換言之,也就是以階級關系為媒介的共同體。基于以上觀點,谷川先生認為,那種批評自己的學說忽視了階級觀點的意見,未必正確。他說,批判我的人也不否認共同體結合的存在,不過,他們也只是把這種結合理解為階級統治的手段而已。然而,共同體結合,是人類在前近代社會中的基本生存條件,這種關系是由階級關系來保證的。我們應該承認在這一點上存在著深刻的階級社會的矛盾。
對共同體中存在的階級矛盾,谷川先生是這樣解釋的:從理論上講,階級矛盾和共同體關系是不相容的,但在當時的時代,這兩者卻很和諧、協調地結合在一起。這是因為受時代的限制,人們必須努力抑制自己的欲望,從而使共同體內的階級矛盾得到緩和。隨著時代的發展,領導共同體的望族,通過在鄉里社會的領導地位,得到了升官的特權,望族傾向于逐漸脫離鄉里社會,轉變為中央貴族。他們的生活也奢侈起來,并且要求擴大各種經濟利益,官職變成了追求利潤的一種手段。這樣一來,階級和共同體之間的調和關系就崩潰了,共同體關系由于貴族階級的苛斂誅求而瓦解。總之,當時的共同體關系是由階級關系形成的,但它最后又因階級關系而消滅。[6]
共同體理論提出后,在日本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史學界圍繞共同體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論爭,通過論爭,推動了魏晉南北朝研究的深入發展。關于魏晉南北朝的時代劃分、貴族制等,歷來就是論爭的熱點,共同體論作為中世說的新觀點,一經提出,就引起了關于這方面的大討論。由于共同體理論的影響,研究貴族制的學者開始將目光投向地域社會或鄉里,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進入20世紀80年代,圍繞共同體問題的大討論在日本就結束了。需要指出的是,在這場大討論中,批評與反批評的論爭是非常激烈的,對一個問題,經常是往復論辯。但即使在批評陣營中,也有人會部分接受谷川先生的觀點。如多田狷介先生是共同體理論的主要批評者之一,他就試圖將階級對立和共同體的觀點相結合,說明時代的性質。[7]還有許多學者從某一角度,某一側面出發,對那些看似“小”的問題進行研究,參與到討論中來。如小尾孟夫[8]、窪添慶文[9]從地方社會的角度研究地方官的原籍任用問題等。在這場論爭中,不同觀點的史學工作者暢所欲言,互相爭論,互相啟發,共同提高,將史學研究推向深入。過去,在日本,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是比較薄弱的,經過這場大討論,大大推進了日本史學界的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培養了一批史學人才。80年代以來,谷川先生的學說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其影響不僅在六朝史研究,其他朝代的研究也受到他的影響。在中國、韓國、美國等國家,豪族共同體的理論也受到史學界的重視。
四
1994年3月,68歲的谷川道雄先生從龍谷大學退職。他將自己40余年的研究生涯,大致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期:1952年至1957年(27至32歲)。
第二期:1958年至1970年(33至45歲)。
第三期:1971年至1977年(46至52歲)。
第四期:1978年至現在(53歲至69歲)。
在第一至第三期,谷川先生經歷了京都府高中教師,名古屋大學文學部助手、講師、助教授、教授等教學研究生涯。將1970至1971作為第二期至第三期的分界,是由于《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一書的刊行,而針對豪族共同體的大討論,基本上是集中在第三期開展的。谷川先生認為,治學生涯的第二至第三階段,是自己意氣風發的年代,感覺學問成了自己的東西,也就是說已達到了自成體系的水平。1978年,谷川先生轉入京都大學,從第三期的后半段開始,他的研究重點移往已中斷多年的隋唐史研究,發表多篇論文探討藩鎮問題。關于藩鎮的起源問題,谷川先生認為應上溯至六朝時代。除藩鎮問題外,他還就武則天、貞觀之治的政治倫理、李林甫等發表了幾篇論文,但他認為,這些研究是零碎的。第四期的研究,還是以有關六朝史問題為主,但只能看作是對第三期時觀點的補充而已。
作為研究中國史的日本學者,谷川先生非常渴望與中國學者面對面地交流。1983年秋天,谷川先生隨團來到四川參加唐史學會,見到了我國著名學者唐長孺、王仲犖、繆鉞、胡如雷等先生。翌年春天,他又來到中國,先后在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北京大學、陜西師范大學、湖北省社科院、武漢大學、江蘇省社科院、山東大學演講,舉行座談,宣傳自己的學說“豪族共同體論”。所到之處,受到了熱情歡迎和接待。回國后,谷川先生又于1987年與吉川中夫、上田早苗、安田二郎、中村圭爾、高木智見5人發起以《六朝時代的政治和文化以及地域社會的作用》為題,歡迎中國學者共同參與討論,得到了廣泛響應。1992年,谷川先生參加了在西安召開的“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四屆年會暨國際學術討論會”,作了題為《內藤湖南的六朝論及其對日本學術界的影響》的主題發言,并與中國學者進行了廣泛的接觸。在與中國學者的交流中,谷川先生非常尊重中國學者,與中國學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谷川先生的研究室里,珍藏著唐長孺先生給他寫的一幅字,那時,唐先生的視力已不太好,字寫得有些斜,谷川先生將這幅字鑲在鏡框里保存。1998年我到京都拜訪谷川先生,谷川先生將這幅字拿給我看,我們合影時,谷川先生仍抱著這幅字不放,并認真地對我說:“我們都是唐先生的學生。”谷川先生這種虛懷若谷的大家風范,贏得了中國學者的尊重,他的共同體理論也在中國學術界引起了較大的影響。黎虎先生在論及漢末北朝的豪族塢堡建筑時,就引用了“共同體”這一概念。[10]除中國大陸外,谷川先生還應邀到中國香港、臺灣及韓國進行學術交流。因此,谷川先生稱80年代至90年代是自己的“國際化時代”,他的學說在這一時期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
谷川先生在京都大學任職期滿后,又到龍谷大學任教授。1994年3月,5年任期結束。1993年11月4日,由日本龍谷學會、唐代史研究會、中國中世史研究會、中國史學會共同在龍谷大學文學部舉辦了“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的基本問題”的專題研討會,以紀念谷川先生40余年來對史學研究的杰出貢獻。來自日本各地的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的專家學者出席了這次紀念盛會。為了紀念自己龍谷大學專任教員生活的結束,谷川先生在《龍谷大學論集》(443)上發表了論文《府兵制國家論》,與此前在《東洋史苑》90、91合并號上登載的《西魏二十四軍和豪族社會》一起,兩篇論文集中展現了谷川先生關于府兵制度的研究成果。回顧以往的研究生涯,谷川先生感慨萬千,當初他寫大學畢業論文,就是以府兵制為題,而要結束教授生涯之際,又是同樣的研究課題。幾十年過去了,研究的目的未變,即不單是把府兵制作為一種制度來研究,而是要研究其歷史性,隋唐帝國到底是什么樣的,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因為我生活在人類社會里,所以我要研究的歷史,必須是活生生的人的歷史。”[1]以人為本,研究活生生的人,研究活生生的人的歷史,這正是谷川先生研究生涯中始終奉行的準則。另外,對權威、前輩的研究成果,如中世即六朝隋唐說,不盲目信奉,而是用自己的研究成果來驗證。正是由于堅持以上兩條治學原則,谷川先生才能最先提出豪族共同體的理論,建立起自己的理論體系。正是由于這一理論是通過自己的深入研究而得出的結論,所以他才不怕任何尖銳的批評,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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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谷川道雄:唐代の職田制とその克服[J] 東洋史研究,195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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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窪添慶文:關于魏晉南北朝地方官的本籍地任用[J] 史學雜志,1974,(82卷1-2期)。
[10] 黎虎:漢魏晉南朝中原大宅、塢堡與客家民居[J] 文史哲,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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