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長傳原文翻譯及賞析
徐文長傳原文翻譯及賞析1
原文:
余一夕坐陶太史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急呼周望:“《闕編》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鄉徐文長先生書也。”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因以所聞于越人士者,略為次第,為《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摸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者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譯文
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周望家樓上,隨意抽閱架上陳放的書,得《闕編》詩集一函。紙張裝訂都很差,刷板墨質低劣,字跡模糊不清。我略湊近燈前閱讀,看了沒幾首,不由得驚喜歡躍,連忙叫周望,問他:“《闕編》是誰作的?是今人還是古人?”陶周望說:“這是我同鄉前輩徐文長先生的詩集。”我們倆跳起來,聚在燈影下,誦讀一陣,再叫絕一番,叫絕一番,又誦讀一陣,睡著的傭人們都被驚醒了。想不到我活了三十年,今天才得知海內有徐文長先生,真是相見恨晚啊!為此,我把從浙江那里打聽來有關于先生的生平,略為編排,寫成了這篇《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是山陰生員,名聲很大,薛公蕙作浙江試官時,很是賞識他的才華,認為他是國家的棟梁之才。然而他命途多舛,屢屢落第。中丞胡公宗憲聽說后,聘他作幕僚。文長每次參見胡公,總是葛布長衫,頭戴烏巾,侃侃而談天下大事,胡公聽后十分贊賞。當時胡公統率著軍隊,威鎮東南,部下將士在他面前,總是跪下回話,不敢仰視。而文長一介書生對胡公的態度卻很高傲,好事者把他比作劉真長、杜少陵一樣的人物。恰逢胡公獵得一頭白鹿,以為祥瑞,囑托文長寫賀表,表文呈上后,世宗皇帝很滿意。胡公因此更加器重文長,所有疏奏計簿都交他辦理。文長自信才能過人,謀略出眾,談論軍情往往切中肯綮。他覺得世間的事物沒有合乎他的心意,然而卻總是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文長在官場不得意,于是就放浪形骸,縱情山水,走遍了齊魯燕趙等地,又飽覽了塞外大漠。他所見的山巒起伏、海浪壁立、胡沙滿天和雷聲震天的景象,風雨交加、樹木倒伏、幽谷鬧市、奇人異士、珍稀魚鳥,一切令人驚訝的情狀,他都一一化入了詩中。他胸中郁結著強烈的抗爭精神和報國無門的悲涼,所以他的詩,嬉笑怒罵,如水奔流出峽谷,如春芽破土,像寡婦深夜的哭聲,像逆旅行客迎寒啟程。雖然他詩作的格調,有時不很高明,但是匠心獨運,有王者之氣。不是那種像以色事人的女子一般媚俗的詩作所能趕得上的。徐文長在文章寫作上有真知灼見,他的文章氣勢沉著法度精嚴,他不壓抑自己的才能,也不無節制地議論以致打破了文章的思路,真是韓愈、曾鞏一流的文章家。徐文長志趣高雅,不與時俗茍合,當時的所謂文壇領袖,他也都加以抨擊,所以他的文字只局限在浙江一帶,令人為之悲哀!文長喜好書法,用筆奔放有如作詩,在蒼勁豪邁中又使嫵媚的姿態躍然紙上,正是歐陽公所謂的“美人遲暮”,另具韻味。他還善作花鳥畫,也都超逸有情致。
后來,文長因疑忌殺了他的繼室妻子,被判死罪。太史張元汴極力營救,才得以出獄。徐文長晚年更加憤世嫉俗,裝瘋賣傻,達官貴人登門拜訪,常常拒而不見。時常帶著錢到酒店,叫下人一起喝酒。有時拿斧頭砍自己的頭,血流滿面,頭骨破碎,用手揉搓碎骨咔咔有聲。還曾用尖利的錐子錐入自己雙耳,一寸多深,竟然沒死。周望說文長的詩文到晚年愈加奇崛,沒有刻本,詩稿都藏在家中。我有在浙江做官的同年,曾委托他們抄錄文長的詩文,至今沒有得到。我所見到的,只有《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而今徐文長竟因不合于時,抱恨長終。
石公說:“先生的命途多艱,致使他激憤瘋狂,狂病發作,又被抓入獄。古今文人的牢騷和苦難,沒有超過先生的了。盡管如此,仍有胡公這樣百年難遇的豪杰、世宗這樣英明的君主賞識他。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禮遇,這是胡公對先生的賞識;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歡心,表明皇帝也賞識他,唯一遺憾的就是身份未能顯貴。先生詩文的崛起,一掃近代文壇荒穢之氣,百世之后,自會定論,怎么說他生不逢時呢?”
梅客生曾經寫信給我說:“徐文長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怪病比本人更要怪,而他的人又比他的詩更要奇。”我則認為徐文長沒有一處不奇怪的。正因為沒有一處不奇怪,這也就注定他到了哪里都不能得志。可悲啊!
注釋
陶太史:即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太史是原為官名,名稱沿革因時代各不相同,但大都有“太史”之稱。明清修史之職歸之翰林院,故俗稱翰林為太史。陶望齡中進士后,初授翰林院編修,故稱。今存三十卷《徐文長集》即是陶望齡搜集整理。
《闕編》:徐渭生前所編的詩集名。帙(zhì):古代竹帛書籍的套子。多以布帛制成。后世亦指線裝書之函套。
惡楮(chǔ)毛書:紙質很差、裝訂粗糙的書。毛,即毛邊,指書籍裝訂后沒有切邊。
不佞:不才,用為自稱的謙詞。生三十年:袁宏道生于隆慶二年(1568年)十二月初六,此年正好三十歲。
是:猶“夫”,表發端。
次第:排比編次。
諸生:明清兩代稱童生應歲試,已錄取入府縣學肄業的生員。徐渭二十歲進學后八次應鄉試均未被錄取。
聲名藉甚:名聲很大。《漢書·陸賈傳》:“賈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徐名聲籍甚。”藉:通“籍”,大,多。
薛公蕙:即薛蕙,字君采,正德進士。史稱持己峻潔,于書無所不讀。學者稱西原先生。校:考核。薛蕙曾任紹興府鄉試官,故稱“校越”。
有國士之目:對徐渭有“國士”的品題。國士:一國中才能最優秀的人物。語出《戰國策·趙策一》:“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眾人遇臣,臣故眾人報之;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土報之。’”目:此指品藻定性。
數奇(jī):指命運不好,遇事多不利。語出《史記·李將軍列傳》:“大將軍(衛)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本文中與命運有關的“奇”,都讀此音。
屢試輒蹶:每遇考試就遭失敗。蹶,挫敗。
中丞胡公宗憲:即胡宗憲,字汝貞。嘉靖進士,曾任右僉都御史,巡撫浙江。中丞本為御史臺長官,明清時用作對巡撫的稱呼。胡宗憲曾任此職,故稱。
客諸幕:讓徐渭在幕下為客(指擔任書記之類的職務)。幕,“幕府”的簡稱,古代將帥的府署。
葛衣、烏巾:穿著麻布的衣服,戴著即黑色的角巾。指家居裝束。
縱談:猶暢談。謂毫無拘束地談論。以上數句的史實《明史·徐渭傳》也有記載:“渭角巾布衣,長揖縱談。幕中有急需,夜深開戟門以待。渭或醉不至,宗憲顧善之。”
督數邊兵:督率幾個邊鎮的軍事。《明史·胡宗憲傳》:“宗憲雖盡督東南數十府,道遠,但遙領而已,不能遍經畫。然小勝,輒論功受賚無虛月。”
介胄之士:披甲戴盔的武士,此指武將。介胄,鎧甲和頭盔,此用作動詞。
膝語蛇行:跪著說話,爬著走路。極言恭順敬畏。膝、蛇,皆名詞作狀語。
“議者”句:意謂論者把他比做劉恢和杜甫。劉真長:即劉恢,晉代著名清談家,有見解,為會稽王簡文帝司馬昱所賞識,詳見《世說新語·文學》。杜少陵:即杜甫。少陵是漢宣帝許后之陵。杜甫客長安時,曾長期居于此地,自稱“少陵遺老”,世稱“杜少陵”。杜甫在四川時曾作劍南節度使嚴武的幕僚,嚴武待之善厚。見《新唐書·嚴挺之傳》。方:比擬。
“會得”二句:徐渭《畸譜》:“(嘉靖)三十八歲(1559年)孟春之三日,幕再召。時獲白鹿二,先冬得牝,是夏得牡,令草兩表以獻。”會:適逢。白鹿:古時白鹿為祥瑞。屬(zhǔ):囑咐。
“表上”二句:陶望齡《徐文長傳》:“時胡宗憲方獲白鹿海上,表以獻,表成,召渭視之。渭覽,瞠視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寧試為之。’退具稿進。……表進,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寵禮獨甚。”永陵:指明世宗朱厚熜。用陵墓名指稱該皇帝,是一種敬稱。
疏記:此泛指各種奏章和文學性文字。
談兵多中:議論軍事總是擊中要害。《明史·徐渭傳》:“渭知兵,好奇計,宗憲擒徐海,誘王直,皆預其謀。”
當意:稱意,合意。
不偶:不得志。指屢試不中。偶,際遇。
有司:官吏。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故稱。此特指選拔人才的官吏。
放浪:放縱不受拘束。曲糵(niè):釀酒的發酵物,后遂以之代指酒。
恣情:縱情。
齊魯燕趙:均為古國名。此泛指山東、河北等地。
窮覽朔漠:遍觀北方地區。朔漠,北方沙漠地帶,泛指北方。徐渭于萬歷四年(1576年),曾到塞北重鎮宣化府(今甘肅省張掖市)作幕僚。
失路:喻不得志。托足無門:謂無處容身。
嗔(chēn):發怒;生氣。
羈人:旅客。寒起:(半夜)因寒冷不寐而坐起。
體格:指詩文或字畫等的體裁格調、體制格局。卑者:此指不夠遒勁飛揚。
匠心獨出:藝術構思非常獨特,自成一體。
王者:指同類中之特出而無與倫比者。
“非彼”句:不是那些與以色悅人的婦女一樣取媚于世的'文人所能企及的。巾幗:古代婦女的頭巾和發飾,借指婦女。此指復古派失去個性的摹擬文風。
氣沉而法嚴:文氣渾厚,法度謹嚴。
“不以”二句:二句互文見義。謂因模擬前人和多發議論減損才華,損傷的格調。
韓:即韓愈。曾:即曾鞏,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流亞:同一類的人物。
雅:素常。時調:此指當時復古摹擬的文風。
“當時”二句:徐渭攻擊復古派的言論也比較過激,如《葉子肅詩序》指責復古派是“鳥之為人言”;《論中》一文,又稱復古派“忘其彼之古者即我之今也,摹古而反其真為古者,則惑之其甚也。”騷壇主盟者:詩壇領袖。指嘉靖時后七子代表人物李攀龍、王世貞等。叱而奴之:此指在文章中對他們像對奴仆一樣嚴厲斥責。
書:書法。徐渭擅長草書。
姿媚:猶嫵媚。韓愈《石鼓歌》:“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
“歐陽公”句:見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曾稱贊蘇舜卿的詩:“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妖韶:妖嬈美好。余態:風韻猶存。
“間以”三句:意思是就徐渭其他藝術成就而言,間或用其剩余精力,超出詩文書法范圍以從事花鳥畫,也畫得不同凡俗而有韻致。徐渭是明代著名的寫意花鳥畫家,與陳淳并稱“青藤白陽”。徐渭對花鳥畫的貢獻是重寫意神似,更突出了水墨的藝術效果。
繼室:續弦的妻子。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徐渭四十六歲時,一次狂病發作,懷疑其繼妻張氏不貞,將她殺死。
張太史元汴:即張元汴,與徐渭同鄉。隆慶進士,官至翰林侍讀。陶望齡《徐文長傳》:“獄事之解,張宮諭元汴力為多。”
佯狂:此指悲憤已極倚瘋賣瘋。
顯者:達官貴人。
被(pī)面:流滿臉部。被,同“披”。
“余同年”三句:此事袁宏道在書札《答陶石簣》中也有記載,作者曾把徐文長晚年詩文的搜求之事,托付給紹興府推官孫應祥,然久不見回音:“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孫司李,久不得報,恨恨。”
囹(líng)圄(yǔ):監獄。
間世:相隔幾十年。世,三十年為一世。袁宏道在《從軍行贈程生》詩中將胡宗憲與抗倭名將戚繼光并稱:“朝廷豈無胡都堂,人間不少戚將軍。”
禮數異等:所受的禮遇與別人不同。
人主:皇帝。指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
胡為:為什么。
“無之”二句:正因為徐渭無所不奇,命運多舛也是“奇”的一種。
賞析:
徐文長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著名的文學藝術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個秀才,以后屢試不就。徐文長生前雖有文集刊行,但鮮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齡的家中發現其詩集《闕編》,大驚異,嘆為平生僅見,于是寫了這篇傳記。
徐文長傳原文翻譯及賞析2
原文
余少時過里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曰“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后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此余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長一人。又當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有來看余者,即出詩與之讀。一時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蕩不羈。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后行。嘗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文長密以數字馳公,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皆斬之,一軍股栗。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殺之。其信任多此類。
胡公既憐文長之才,哀其數困,時方省試,凡入簾者,公密屬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脫失。”皆曰:“如命。”一知縣以他羈后至,至期方謁公,偶忘屬,卷適在其房,遂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飲其鄉大夫家。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陰令童仆續紙丈余進,欲以苦之。文長援筆立成,竟滿其紙,氣韻遒逸,物無遁情,一座大驚。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陽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強如初。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簣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譯文
我年輕時經過家鄉的店鋪,看見有北雜劇《四聲猿》。意趣和氣概豪放曠達,與近年來書生所編寫的傳奇大不相同,署名為“天池生”,懷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后來到越地去,看見人家單張的書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筆法剛勁有力,一種郁結在胸中的不平之氣,透露于字畫中,仿佛可見。心中十分驚訝,卻不知道田水月是誰。
一天晚上,坐在陶編修家樓上,隨意抽閱架上陳放的書,得《闕編》詩集一函。紙張裝訂都很差,刷板墨質低劣,字跡模糊不清。略湊近燈前閱讀,看了沒幾首,不由得驚喜歡躍,連忙叫石簣,問他:“《闕編》是誰作的?是今人還是古人?”石簣說:“這是我同鄉前輩徐天池先生著的書。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靖、隆慶間人,五六年前才去世。現在卷軸、題額上有署田水月的,就是他。”我方才明白前后所猜疑的都是文長一人。再加上如今正當詩歌領域荒蕪濁污的時候,得到這樣的奇珍秘寶,猶如在惡夢中被喚醒。我們倆跳起來,在燈影下,讀了又叫,叫了又讀,睡著的傭人們都被驚起。我從此以后,或者對人家口說,或者寫書信,都標表文長先生。有來看望我的,就拿出文長的詩給他讀。一時文學界著名的人物,漸漸地知道向往仰慕他。
文長是山陰的秀才,鄉試多次未被錄取。性格直爽,無拘無束。總督胡宗憲知曉他的才能,聘請他做幕客。文長與胡宗憲講定:“如果要我做幕客的話,要按照接待賓客的禮節,不規定時間,自由進出。”胡宗憲都答應了他。文長于是穿葛布衣服,戴黑色頭巾,拱手行禮入坐,放言暢談天下大事,好象旁邊沒有人一樣。胡宗憲非常高興。那時胡宗憲統率著幾個方面的兵將,威振東南一帶,軍人畏懼他以至跪著說話,匍匐在地象蛇一樣爬行,不敢抬頭;而文長作為部下一秀才而對他高傲自得,隨心所欲地行事,任意談論和開玩笑,絲毫沒有畏懼顧慮。正逢捕得一頭白鹿,胡宗憲請文長代作賀表。表章上達,世宗皇帝看了很高興。因此胡宗憲更加看重他,一切奏疏、公文等,都請他代作。
文長對自己的才能謀略看得很高,喜歡出奇謀妙計,談論行軍打仗的形勢策略大多得其要領。凡是胡宗憲所行的誘降汪直、徐海等盜寇的計謀,都和他慎密商議,然后付諸實行。文長曾經在一座酒樓上喝酒,有幾名軍士也在樓下喝酒,酒后不肯付錢。文長暗暗寫短函迅速告達胡宗憲,胡宗憲立刻命令將軍士綁進衙門,全部斬首,全軍都害怕得大腿發抖。有一個和尚依仗有錢財而行為不軌,徐渭在喝酒時偶爾提起,后來胡宗憲借其它事把他擊斃在梃杖下。文長受到胡宗憲的信任多和這相仿。
胡宗憲既然憐愛文長的才華,又哀嘆他屢次考試不中,適逢鄉試,凡是作考官的,都暗中囑托說:“徐子是第一流才士,如在你的房里,希望不要遺漏。”考官都答應遵照他的話去辦。有一個知縣因有其它事耽擱,晚來了一些,到了考期才拜見胡宗憲。胡宗恰巧忘了囑托他,試卷正好分發在他的房中,于是又沒有被取中。
文長既然不得志,不被當道看重,于是放浪形骸,肆意狂飲,縱情山水。他游歷了山東(齊魯)、河北(燕趙),又飽覽了塞外大漠。他所見的山如奔馬、海浪壁立、胡沙滿天和雷霆千里的景象,風雨交鳴的聲音和奇木異樹的形狀,乃至山谷的幽深冷清和都市的繁華熱鬧,以及奇人異士、怪魚珍鳥,所有前所未見,令人驚愕的自然和人文景觀,他都一一化入了詩中。他胸中一直郁結著強烈的不平奮爭精神和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涼。所以他的詩有時怒罵,有時嬉笑,有時如山洪奔流于峽谷,發出轟雷般的濤聲,有時如春芽破土,充滿蓬勃的生機。有時他的詩像寡婦深夜的哭聲那樣凄厲,有時像逆旅行客沖寒啟程那樣無奈。雖然他詩作的格調,有時比較卑下,但是匠心獨運,有大氣象和超人的氣概。那種如以色事人的女子一般媚俗的詩作是難以望其項背的。徐文長于為文之道有真知灼見,他的文章氣象沉著而法度精嚴,他不為墨守成規而壓抑自己的才華和創造力,也不漫無節制地放縱議論以致傷害文章的嚴謹理路,真是韓愈、曾鞏一流的文章家。徐文長志趣高雅,不與時俗合調,對當時的所謂文壇領袖,他一概加以憤怒的抨擊,所以他的文字沒人推重,名氣也只局限在家鄉浙江一帶,這實在令人為之悲哀!
文長喜好書法,他用筆奔放有如他的詩,在蒼勁豪邁中另具一種嫵媚的姿態躍然紙上,歐陽公所謂的美人遲暮另具一種韻味的說法,可用之于形容文長的書法。文長以詩、文、書法修養的余緒,涉筆成花鳥畫,也都超逸有情致。
后來,文長因疑忌誤殺他的繼室妻子而下獄定死罪,張元汴太史極力營救,方得出獄。晚年的徐文長對世道愈加憤恨不平,于是有意作出一種更為狂放的樣子,達官名士登門拜訪,他時常會拒絕不見。他又經常帶著錢到酒店,叫下人仆隸和他一起喝酒。他曾拿斧頭砍擊自己的頭臚,血流滿面,頭骨破碎,用手揉摩,碎骨咔咔有聲。他還曾用尖利的錐子錐入自己雙耳一寸多深,卻竟然沒有死。周望聲稱文長的詩文到晚年愈加奇異,沒有刻本行世,詩文集稿都藏在家中。我有在浙江做官的科舉同年,曾委托他們抄錄文長的詩文,至今沒有得到。我所見到的,只有《徐文長集》、《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而今徐文長競以不合于時,不得申展抱負,帶著對世道的憤恨而死去了。
石公說:徐文長先生的命途多艱,坎坷不斷,致使他激憤成狂疾,狂病的不斷發作,又導致他被投入監獄,從古至今文人的牢騷怨憤和遭受到的困難苦痛,再沒有能超過徐文長先生的了。但盡管如此,仍有胡公這樣的不世之豪杰,世宗這樣的英明帝王賞識他。徐文長在胡公幕中受到特殊禮遇,這是胡公認識到了他的價值,他的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歡心,表明皇帝也認識到了他的價值,唯一欠缺的,只是未能致身顯貴而已。文長先生詩文的崛起,可以一掃近代文壇龐雜卑陋的習氣,將來歷史自會有公正的定論,又怎么能說他生不逢時,始終不被社會承認呢?
梅客生曾經寫信給我說:徐文長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怪病比他這個怪人更要怪,而他作為一個奇人又比他的奇詩更要奇。我則認為徐文長沒有一處地方不怪異奇特,正因為沒有一處不怪異奇特,所以也就注定他一生命運沒有一處不艱難,不坎坷。令人悲哀呀!
注釋
選自《袁中郎全集》卷四。徐文長,即徐渭(1521—1593),子文長,號青藤道士。明代文人,在詩文。戲曲。書法。繪畫方面,都有相當成就。有《徐文長集》30卷,《逸稿》24卷,雜劇《四聲猿》,戲曲理論著作《南詞敘錄》等。
諸生:明代經過省內各級考試,錄取入府、州、縣學者,稱生員。生員有增生、附生、廩生、例生等名目,統稱諸生。
聲名藉甚:名聲很大。藉甚,盛大,很多。
薛公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正德九年(1514)進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中為給事中。曾任紹興府鄉試官,所以稱“校越”。
國士之目:對杰出人物的評價。國士,國中才能出眾的人。
數奇(jī雞):命運坎坷,遭遇不順。
輒蹶(jué決):總是失敗。
中丞胡公宗憲:胡宗憲,字汝貞,績溪(今屬安徽)人。嘉靖進士,任浙江巡撫,總督軍務,以平倭功,加右都御史、太子太保。因投靠嚴嵩,嚴嵩倒臺后,他也下獄死。
客諸幕:作為幕賓。“客”用作動詞,謂“使做幕客”。
葛衣烏巾:身著布衣,頭戴黑巾。此為布衣裝束。
督數邊兵:胡宗憲總督南直隸、浙、閩軍務。
介胄之士:披甲戴盔之士,指將官們。
膝語蛇行:跪著說話,爬著走路,形容極其恭敬惶恐。
劉真長:晉朝劉惔,字真長,著名清談家,曾為簡文帝幕中上賓。杜少陵:杜甫,在蜀時曾作劍南節度使嚴武的幕僚。
會得白鹿:《徐文長自著畸譜》:“三十八歲,孟春之三日,幕再招,時獲白鹿二,……令草兩表以獻。”
表:一種臣下呈于君主的文體,一般用來陳述衷情,頌賀謝圣。
永陵:明世宗嘉靖皇帝的陵墓,此用來代指嘉靖皇帝本人。
沙門:和尚。
穢:丑行。
數困:指徐渭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未能考中。
疏記:兩種文體。疏,即臣下給皇帝的奏疏。記,書牘、札子。
不偶:不遇。
有司:主管部門的官員。
曲蘗(niè涅):即酒母,釀酒的發酵物,后遂以之代指酒。
朔漠:北方沙漠地帶。
朔漠:拜訪沙漠地區。
大都:大城市。
嗔:生氣。
羈人:旅客。
王者氣:稱雄文壇的氣派。
巾幗事人:古代婦人的頭巾和發飾,后也用以指代婦女。此處指男子裝著女人的媚態,趨奉人,不知羞恥。幗,婦女的頭巾,用巾幗代指婦女。
韓曾: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曾鞏。流亞:匹配的人物。
雅:平素,向來。時調:指當時盛行于文壇的擬古風氣。
騷壇:文壇。主盟者:指嘉靖時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貞、李攀龍等。
“歐陽公”句: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有句云:“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態。”妖韶,美艷。
間:有時。馀:馀力。
卒以疑:最終由于疑心。繼室:續娶的妻子。
張太史元汴:張元汴,字子藎,山陰人。隆慶五年(1571)廷試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稱太史。
晚年憤益深:胡宗憲被處死后,徐渭更加憤激。
佯狂:裝瘋。
下隸:衙門差役。
周望:陶望齡字。
同年:同科考中的人,互稱同年。
石公:作者的號。
囹圄(líng yǔ鈴雨):監獄。這里指身陷囹圄。
間世:間隔幾世。古稱三十年為一世。形容不常有的。
蕪穢:雜亂、繁冗。
梅客生:梅國楨,字客生。萬歷進士,官兵部右侍郎。
賞析
徐文長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著名的文學藝術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個秀才,以后屢試不就。他好談兵法,積極參與當時東南沿海的抗倭戰爭,曾入浙閩軍務總督胡宗憲幕中,參預機宜,寫過兩篇對倭作戰的方案,自稱:“嘗身匿兵中,環舟賊壘,度地形為方略。”后胡宗憲被捕下獄,他也受到牽連,憂憤成狂,之后游歷山水,遇見總兵李成梁并教導其子李如松兵法戰略,并使李如松在萬歷二十年的朝鮮戰爭中大敗豐臣秀吉的日本軍。他懷才不遇,在仕途上備受傾躓,在文學上亦不得志。他與后七子詩序》)當時復古派盛行。王、李之作遍天下,他自然受到冷落。徐文長生前雖有文集刊行,但鮮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齡的家中發現其詩集《闕編》,大驚異,嘆為平生僅見,于是寫了這篇傳記。
徐文長一生侘傺潦倒,其磊落不平之氣,一一發之于詩文,“憤激無聊,放言高論,不復問古人法度為何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詩實力公安一派的先鞭,尤其是他批判理學之偽,提倡一己之適,蔑棄禮法,作狂傲世,更與公安三袁的處世精神相通。因此袁宏道的這一篇傳記便不同于一般記述人物的行狀。全文從徐文長的詩文不得行于世寫起,突出他懷才不遇、備受冷落的坎坷一生,同情之心溢于言表,景仰之情流注行間,寄情楮墨,表達了作者自己強烈的傲世疾俗的精神。
徐文長傳原文翻譯及賞析3
徐文長傳原文:
余少時過里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曰“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后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
“《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
“此余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長一人。又當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有來看余者,即出詩與之讀。一時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蕩不羈。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文長與胡公約:
“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后行。嘗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文長密以數字馳公,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皆斬之,一軍股栗。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殺之。其信任多此類。
胡公既憐文長之才,哀其數困,時方省試,凡入簾者,公密屬曰:
“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脫失。”皆曰:
“如命。”一知縣以他羈后至,至期方謁公,偶忘屬,卷適在其房,遂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飲其鄉大夫家。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陰令童仆續紙丈余進,欲以苦之。文長援筆立成,竟滿其紙,氣韻遒逸,物無遁情,一座大驚。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
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陽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強如初。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簣言:
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
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余書曰:
“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翻譯:
徐文長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著名的文學藝術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個秀才,以后屢試不就。他好談兵法,積極參與當時東南沿海的抗倭戰爭,曾入浙閩軍務總督胡宗憲幕中,參預機宜,寫過兩篇對倭作戰的方案,自稱:“嘗身匿兵中,環舟賊壘,度地形為方略。”后胡宗憲被捕下獄,他也受到牽連,憂憤成狂,之后游歷山水,遇見總兵李成梁并教導其子李如松兵法戰略,并使李如松在萬歷二十年的朝鮮戰爭中大敗豐臣秀吉的日本軍。他懷才不遇,在仕途上備受傾躓,在文學上亦不得志。他與后七子李攀龍、王世貞同時,然卻是李、王的反對派。他曾批判復古派效古人某篇某體是人而“學為鳥言者”(《葉子肅詩序》)當時復古派盛行。王、李之作遍天下,他自然受到冷落。徐文長生前雖有文集刊行,但鮮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齡的家中發現其詩集《闕編》,大驚異,嘆為平生僅見,于是寫了這篇傳記。
徐文長一生侘傺潦倒,其磊落不平之氣,一一發之于詩文,“憤激無聊,放言高論,不復問古人法度為何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詩實力公安一派的先鞭,尤其是他批判理學之偽,提倡一己之適,蔑棄禮法,作狂傲世,更與公安三袁的處世精神相通。因此袁宏道的這一篇傳記便不同于一般記述人物的行狀。全文從徐文長的詩文不得行于世寫起,突出他懷才不遇、備受冷落的坎坷一生,同情之心溢于言表,景仰之情流注行間,寄情楮墨,表達了作者自己強烈的傲世疾俗的精神。
賞析:
徐文長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著名的文學藝術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個秀才,以后屢試不就。他好談兵法,積極參與當時東南沿海的抗倭戰爭,曾入浙閩軍務總督胡宗憲幕中,參預機宜,寫過兩篇對倭作戰的方案,自稱:“嘗身匿兵中,環舟賊壘,度地形為方略。”后胡宗憲被捕下獄,他也受到牽連,憂憤成狂,之后游歷山水,遇見總兵李成梁并教導其子李如松兵法戰略,并使李如松在萬歷二十年的朝鮮戰爭中大敗豐臣秀吉的日本軍。他懷才不遇,在仕途上備受傾躓,在文學上亦不得志。他與后七子李攀龍、王世貞同時,然卻是李、王的反對派。他曾批判復古派效古人某篇某體是人而“學為鳥言者”(《葉子肅詩序》)當時復古派盛行。王、李之作遍天下,他自然受到冷落。徐文長生前雖有文集刊行,但鮮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齡的家中發現其詩集《闕編》,大驚異,嘆為平生僅見,于是寫了這篇傳記。
徐文長一生侘傺潦倒,其磊落不平之氣,一一發之于詩文,“憤激無聊,放言高論,不復問古人法度為何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詩實力公安一派的先鞭,尤其是他批判理學之偽,提倡一己之適,蔑棄禮法,作狂傲世,更與公安三袁的處世精神相通。因此袁宏道的這一篇傳記便不同于一般記述人物的行狀。全文從徐文長的詩文不得行于世寫起,突出他懷才不遇、備受冷落的坎坷一生,同情之心溢于言表,景仰之情流注行間,寄情楮墨,表達了作者自己強烈的傲世疾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