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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擁抱一只小狗情感美文
進入夏天后，我愛上散步。
有時空著手，有時拎一袋垃圾，從14樓的樓梯口出發(fā)，路過便利店，繞潮風(fēng)公園一圈，經(jīng)過臺場車站，經(jīng)過自由女神像，沿著海灘一直走到臺場海濱公園。我常常穿梭于眾多情侶之中，尋找一小塊空的地方坐下來，就這樣吹著海風(fēng)望著遠(yuǎn)處的彩虹橋和東京塔待上一兩個小時，將滿腹心事在東京灣的潮水中稀釋。
在我以為整個夏天都會這樣流水線似的過去時，我遇見了他。
他出現(xiàn)在一個普通的周一夜晚。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和黏熱，親昵的情侶和舉杯歡笑的人群讓我只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塊被大樹遮擋了路燈光線的空位，我吹開木板上的沙子坐下來。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昏昏欲睡時被他的聲音拉了回來。
“kon ni chi ha（你好）�！�
我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他站在我左邊的沙灘上，被不均勻的夜色籠罩著。他看起來很年輕，戴著眼鏡，身上穿著簡單的T恤。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臉上是溫和而羞澀的笑容。當(dāng)時的他是哪里吸引了我呢，或許是溫柔的聲音，或許是平和淡泊的氣息，事到如今我也說不上來。
“有什么事嗎？”我用日語問他。
他愣了下，用英語解釋他是韓國人，不會講日語。他窘迫的樣子溫暖無害，所以當(dāng)他小心翼翼問我是否可以在旁邊坐下時，我點點頭，并且告訴他我其實是中國人。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曾有過被人搭訕的經(jīng)歷，每次都是在對方邀約之前迅速逃走。我也不喜歡講英語，總為口語很爛而狼狽不已。那天晚上卻鬼使神差地和他聊了很久，甚至交換了Line。大概是因為我磕磕巴巴不知道某個單詞甚至用錯語法時，他也能迅速明白我想說什么。
即使如此，當(dāng)他指著對面的小島說想去那邊散步時，我拒絕了，起身說我該回家了。他知道我有防備，堅持至少送我去車站，理由是這么晚讓女孩一個人回家不禮貌。
我們沿著海濱公園往回走，中間保持著一步的距離。我問他剛才為什么會跟我說話。他靦腆地解釋：“其實我看了你很久，猜想那個女孩為什么一個人落寞地坐在那里呢，覺得如果不上前和你說話會很后悔。我不喜歡后悔�！�
“我在思考問題�！�
“啊，這樣�！彼志狡绕饋恚澳谴驍_你了，對不起�！�
“沒關(guān)系�！�
他按約定好的在車站前止步，我繼續(xù)往住處方向走。在路口等紅綠燈時，下意識回頭，我看不清依舊站在原地目送我的他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再次揮手道別。
那瞬間，我心間松松軟軟地落下一塊。
東京是個讓人說不出話的城市。
怎么形容才好呢？像規(guī)格標(biāo)準(zhǔn)的盒子，一絲不茍，鮮少出錯，真誠的笑容和天空藍一樣美好得像謊言。因為面積小，一切緊緊相連，人們宛如螞蟻，小心翼翼往那些盒子里搬運面包碎屑。
東京讓你看到自己，也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界限。這里的陽光渙散，也許你會感到落寞卻沒有致命傷，不溫不火，不痛不癢，即使發(fā)覺自己渺小無用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xù)生活。她尊重你卻永遠(yuǎn)不會挽留你，安慰你卻永遠(yuǎn)不會擁抱你，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笑看著你，并且試圖欺騙你這是她的溫柔。
我明年春天碩士畢業(yè)，與人見面必被問及未來打算�；貒蛘吡粝拢依蠈嵒卮疬�沒決定。于是直到夏天過去一半，我既沒有找工作也沒有查博士入學(xué)的資料。不是因慎重而猶豫，而是在哪里都可以。我覺得自己像塵埃，像蒲公英，像一切細(xì)微的、輕飄的存在，不知道下一秒會被風(fēng)吹去哪里。
我走神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坐著的時候，走路的時候，聽別人講話的時候，思維停下來，腦袋空蕩蕩的。失眠也越來越嚴(yán)重，常常看著天慢慢亮起來，睡地板比睡床上好。
我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不可以這樣渾渾噩噩，不可以繼續(xù)縱容自己，你應(yīng)該有目標(biāo)、有理想，應(yīng)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應(yīng)該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應(yīng)該從地上爬起來勇敢地往前跑。
那些堅硬又逞強的情緒包裹著我，快要透不過氣來，我就這樣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把自己逼到懸崖邊，倔強地不肯向生活求饒。
身邊的人看不到我的窘迫，他們只會說羨慕我，用漂亮的話夸獎我。樂觀，積極，勇敢，這些情緒太虛弱了。我能抓住的東西少到可憐，那些偽裝脆弱到一戳就散一吹就滅。很多時候，我只是好想好想要個擁抱。只要一個擁抱，就能獲得力量。
后來我得到了，從他那里。
回家后收到他的message，問我是否安全到家。
我困倦得不行，直到洗完澡，換了衣服，趴在床上時才想起應(yīng)該回復(fù)。他秒回，說我剛才狀態(tài)不好，他很擔(dān)心，然后禮貌地說謝謝我回復(fù)他。
“我看起來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彼l(fā)來“hmm”似乎在思考，最后說，“只是看到你的時候，就好像沒辦法不管你�！�
“你對女孩都這么溫柔的嗎？”
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過來，用非常認(rèn)真的語氣告訴我：“字面不能傳達情緒，我想了想應(yīng)該這樣親口告訴你。在東京這段時間，除了問路我沒有跟別的女孩聊過天，也沒有問過別人的聯(lián)系方式。你是唯一一個�！�
“韓國的男生都像你這么鄭重的嗎？”我笑起來。
“啊，沒有吧�！彼L尾音，不好意思地跟著笑，“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雖然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souduseka（是嗎）？”我不知道英語如何表達，用了句日語感嘆。
“soudesu（是的）�！彼灿萌照Z回復(fù)我。
他的名字是Z。在Korea University念碩士二年級，論文完成后和朋友來東京旅行。來之前跟會日語的朋友學(xué)過幾個單詞，類似kirei（漂亮的）、kawaii（可愛的）、sugoi（厲害的）、itadakimasu（我開動了），以及跟我說過的konnichiha（你好）。
我跟他講我的留學(xué)經(jīng)歷，講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而他告訴我在東京的旅行，他去了池袋、新宿，銀座、澀谷，最喜歡的是臺場。我問他為什么不去新大久保，那里是韓國人匯聚區(qū)，他說不想為了見韓國人而來日本。
他教我用韓語念他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教我說韓語的“你好”，“ 謝謝”，“ 晚安”以及一些簡單的語法，比如人稱后用xi比ya更禮貌。他比我大一歲，我應(yīng)該叫他oppa。我表示懷疑時，他立刻拿出護照證實。說起來，他對我太過坦誠，讓我的不安和疑慮無從生起。
他也跟我說他的研究內(nèi)容，跟我說他服兵役的事，跟我說他的擔(dān)憂和壓力。
他說:“Yui，以前我不用怎么費力就能通過考試，進入最好的大學(xué)，別的方面也總是很順利，所以他們覺得我一切都沒問題，但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和弱點在哪里。有時候我也想逃跑�！�
我很沮喪：“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才能安慰你�！�
——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
“這樣就可以�！彼ζ饋�，“你的存在已經(jīng)讓我覺得更好一些。”
——就像你的存在也讓我覺得更好。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低緩的，讓人融化的溫柔，后來我才知道他唱過很多歌。他自己寫歌詞，會吉他、貝斯、鼓，他笑著說對新事物很好奇，所以學(xué)了很多奇怪的東西。
他唱歌時和平時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種差異，簡單而言，如果日常的他像干凈溫柔的學(xué)長，那么唱歌時的他是閃閃發(fā)光的、站在舞臺中央的耀眼存在。
他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說沒有。他說你怎么會沒有呢，我反問，那你又為什么沒有女朋友？
“因為我還沒有找到那一個人�！�
其實我們都是慢熱、守著自我世界的人。第一次，對方只是敲了敲窗，就歡快地打開了所有的門。我們用并不熟練的語言從一個清晨聊到另一個清晨。和他認(rèn)識以后，我覺得把會的詞語都說盡了。每天絞盡腦汁學(xué)習(xí)詞匯和復(fù)習(xí)語法，手腳并用地傳達意圖，那些矯情脆弱早已拋到腦后。
他回韓國前一晚，我們到臺場的Aqua City一樓吃烤肉。
他和朋友之前來過一次，店員竟然記得。
我們有很多想法相似，對食物的喜好也一致。他不吃海鮮，我也是。他喜歡吃辣的食物，我也是。他喜歡米飯多過面食，我也是。
他喜歡和牛，尤其是神戶牛肉。
“那神戶牛肉和韓國BBQ哪個好吃？”
“用韓國BBQ的風(fēng)格，烤神戶牛肉�！彼苹鼗卮稹�
晚飯后我們沿著海灘來回走了幾遍，夜深了也不知疲倦。
我們不提再見，也不提未來是否還會再見。
他叮囑我很多事。不要一個人散步到很晚，不要總是失眠，不要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不要把什么話都放在心里，不要總為了別人委屈自己。我垂頭聽著，全都乖乖答應(yīng)下來。
他忽然停下腳步，深深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手滑落到我肩膀，下一秒，我跌入他的懷抱。
他個子高，那個擁抱又溫暖又安全。
我閉上眼睛傾聽到他胸腔里跳動的聲音，散亂已久的靈魂碎片似乎在那一刻重新凝聚在一起。
即使這個世界上大家各有所長，但我不相信會有人擅長分別。
距離分為時間和空間，無論哪種都可能無法逾越。
人與人之間的短暫交融，而后是無止境的分別，慶幸或者遺憾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我毫不在意，我只知道周圍熟悉的那些景色，因為有了他的參與，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這讓我覺得非常甜蜜，也非常非常難過。
在這之前我寫過很多故事，也在書里不止一次提到夏天的魔法。僅憑著少女心固執(zhí)認(rèn)為一到夏天就會發(fā)生奇跡。遇見他時我這種長年的情結(jié)算是落了實。世界上有六十億人，我恰好遇見你，喜歡你，而你也一樣，等同于奇跡。我說服自己已經(jīng)足夠了，已經(jīng)很滿足了�？墒侨诵臎]有安裝開關(guān)，開始和結(jié)束由不得喊停。
我摸索著要領(lǐng)，笨拙地收拾情緒，不去探究這樣的相遇有何深意。而成熟的他理應(yīng)比我更冷靜理智才對。但他沒有。
或者說，他覺察到我遠(yuǎn)離的意圖，更努力拉近彼此的距離。
他給我打視頻電話，帶我看他們學(xué)校和首爾夜晚的街道。
他說東京有東京灣，首爾有漢江，如果我去韓國，會帶我去那邊散步。
他的專業(yè)是英語，碩士論文用英語寫作，畢業(yè)對英語成績也有要求，他報了一個托福課程，周一到周五的10點到13點30分去江南上課。結(jié)束后常常去Marugame午餐。
他周末會去band練習(xí)室，他發(fā)做好的新曲子給我，也給我翻譯之前唱過的一些歌詞內(nèi)容。
他給我講他寫的灰色童話，其中一個是鴿子與小狗的故事。
有一天，鴿子看見了小狗，小狗能跑很快并且有一個人類的朋友，鴿子很羨慕小狗。鴿子羨慕小狗之后飛走了，剩下當(dāng)人類朋友離開后，悲傷地待在門前的小狗。
我問他：“你羨慕鴿子還是小狗呢？”
他發(fā)來大笑的表情說：“這只是故事�！�
這不只是故事。
我以前也喜歡過一些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對隔壁樓的鄰居有好感時，只是在便利店看到他也條件反射逃跑了。喜歡的男生發(fā)來邀請，每次自覺狀態(tài)不好就拒絕，然后就沒有然后。
我缺乏自信，為什么會喜歡我而不是別人。我極其被動，希望對方先堅定地來牽我的手。我討厭強求，怕所有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在感情上我是個又弱又沒用的大笨蛋，我承認(rèn)的。即使后來勇敢一些，也總是潦草收場。我不斷減少對這個世界的期望，因為討厭失望。
他在韓國，會去美國讀博士。他唱歌，會被很多人喜歡。我在日本，明年留在哪里尚未可知。我寫故事，躲在小小的角落。他是鴿子，短暫停留后要飛去更遠(yuǎn)的地方，而我是小狗，我只想要一個長久的擁抱。
關(guān)于未來盡是謎題，我毫無勝算，連努力的勇氣也沒有。
我不再仔細(xì)看他的消息，不再關(guān)心對他的生活匯報，幾個小時后回一句冷淡的“嗯”，他打電話過來也假裝在忙。
某天夜里醒來，收到他長長的留言。
他說要離開一段時間，去處理一些事情，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有很多事不去努力嘗試一下，就不會知道結(jié)果如何，我們應(yīng)該加油，不要辜負(fù)命運的奇妙。
他說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長久溫暖的存在，我不想你感到孤單。
我想這就是他的告別了，竟然心酸到哭一場。好了好了，這樣很好。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安慰自己。夏天的魔法消失，我們回到各自的軌道，未來不再有交集，跌跌撞撞繼續(xù)一個人的生活。
忍不住常常想起他。
在很多空隙間，他會突然從我的腦海里冒出來�；孟胛覀冊谕粋�城市，幻想我們一起生活，幻想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幻想他給我講故事，幻想只要我難過他就給我擁抱。我努力把想念卷起來，折成小小的一團，塞進心的某個抽屜里。他不停地冒出來，我不停地塞。
那時候我意識到我比想象中更喜歡他，也很沮喪，不知道以后是否還能遇到比喜歡他更多的人。
到了季節(jié)的尾巴上，住在交流管的留學(xué)生與我拿同一項獎學(xué)金的財團生一起舉辦露天燒烤。
口袋里的手機收到新消息時，我正忙著給大家分發(fā)筷子和餐盤。隔了一會兒才騰出手，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他的名字，我恍惚以為在做夢。那瞬間，要保持距離、要若無其事之類的全沒想起來。我心跳加快點開屏幕，對著他“你在做什么”的問題迅速回答在參加BBQ。
“在家附近嗎？”
“嗯，就在樓下�！�
“來這邊吧�！�
“哪邊？”
“這邊�！彼f，“來我身邊�！�
我咬了咬唇：“好的�！�
“我很開心聽到你這樣回答�！�
猝不及防地，他發(fā)來我家附近車站的照片。
“為什么……”我沒辦法思考，全身不能動彈。
“鴿子想念小狗，所以飛了回來�！�
他告訴我他申請了到東京做交換生，時間還沒到，手續(xù)也在辦理中，但他總算能空閑幾天，所以作為游客飛了過來。
“我可以在車站等你嗎？”他問我。
未來的謎題交給未來解答，我只知道錯過現(xiàn)在就會后悔。哪怕只是一小段劇情的女主角的機會，又怎么甘心放手做路人甲。
我解開圍裙，來不及跟朋友們詳細(xì)解釋轉(zhuǎn)身就跑。我必須跑，跑過時間與空間的距離，跑過季節(jié)的尾巴，跑向他。
風(fēng)聲在耳邊含混成一團，世界失去了焦點，除他之外，我什么都聽不清、什么也看不見了。整個人眩暈著，腳步越來越快，心跳也越來越快。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他對我笑著張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