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雜記美文
XX:
很久沒有寫信,原因很多。除了忙以外,沒有一個安靜的地方也是一個大原因。你恐怕不能想像我們這里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唯一的特點是“亂”,似乎比你們那間客廳還要亂一點。和我同房間的是幾個XX人,對于XX人,老實說,我一向是并無惡感的。可是不知如何,這次似乎又是例外。我無法描寫他們的一舉一動,因為這幾乎都是言語道斷的。這幾位之中最風雅的一位是被稱為詩人的。每天用了湘鄉曾文正公的調子念詩,念他祖父和他自己的“杰作”。過去曾在一本什么書上讀過,一位德國老教授在游歷中國時住在旅館里,整日為嘈雜的人聲吵得睡不著覺,雖然用了棉絮塞了耳朵可是終于沒有用。我現在不敢自夸,修養的功力是遠較那位德國老教授為深的。在旅館里,人聲鼎沸的旅館里,我照樣能提筆寫東西。然而對于這位詩人的吟詩,和其他幾位的高談闊論卻實在沒有抵抗的能力。因此可以推知,我自己的房間對我的意義不過是旅館,這似乎與古人有點相近了。李白說天地是萬物之逆旅,這是達人之言,吾輩豈敢妄攀。然而事實總是事實,我現在所采取的,正是達人的行徑。這實在是“乏善足陳”中“聊堪告慰”的。
元旦日去南溫泉,道經土橋,在那依山帶水的一條狹狹的街里,看見一個茶館,非常喜歡。可惜匆匆未能久坐。今天吃完飯,帶了紙筆渡江,想去找尋上次坐過的那個地方,領略一點悠閑,寫一封信,然而,多巧呢,我趕上了市集。在這個小鎮唯一的一條街上.擠滿了人們,手里拿著煙葉子,嘴里銜著長長的木桿煙袋的人們。這煙管是用一根長長的生滿了骨突的樹枝作成的。上面漆了黑亮的漆,鑲了雪白的銅煙嘴的。你看我多狼狽,手里拿了兩個大大的廣柑,另外一包書,手套,沒有地方坐。這時候前面一副座頭上演了一出小戲,一個年輕些的正和一位生了山羊胡子的老者在“揖讓”。——這里我想補說一點關于本地人的禮貌的說明。有一次我獨坐一副座頭,光臨了兩位不相識的人物。他們開始用四川話向我圍攻了,看姿態又并非尋釁。我是莫名其妙地惴惴然,后來才知道他們兩位是想要請我坐在高處的——等他們坐定以后開始叫茶,向一個駝背的小孩子——其實未必年輕了--買紙煙,這個矮小的駝背后生,頭上戴了一頂絨線帽子,手里托著箕斗,里邊放著花花綠綠各式紙煙和一些葵花子。不知怎樣一來,他們忽然爭執起來了。大概是那位買紙煙的還了價,歪戴灰線帽的駝子就用了種種的話來譏刺他們。可惜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從駝子不屑的臉上看,大概是非常精彩的。末了那位還價的從腰里掏出一疊票子來,放在桌上,表示并非買不起,駝子也從懷里摸出了一卷,比那位的還要厚一些,這一幕爭執延長了十幾分鐘,茶房走過來,駝子向他訴說了情形的始末,斜眼茶房在他箕斗里抓了幾個瓜子扔在嘴里,笑笑推駝子出去了。
我的.寫信的計劃,不用說,是完全失敗了的。我看了一眼這個可愛的茶館,現在是埋在一片喧囂里,只好走出去,我想等我再找到一個安靜點的地方時,再給你描寫一下這個可愛的茶館風光。
好!現在我是坐在另外一個茶館里,雖然并不怎么清靜,然而寫字總還是可以的。
這個可愛的茶館其實可以說是一個茶樓。因為后面即是深深的河流,遠遠地可以看見一角瀑布。瀑布從遠山上懸下來,好像幾幅珠簾。懸崖上面是幾株黃桷樹,河流從遠遠的地方流來。流過淺淺的沙灘,石板橋下面的石壑,等到經過茶樓下面時,已經是看不出流動痕跡的伏流了。河邊有幾個洗衣服的女人,跪在那里,在天然的砧石上洗衣服,我不禁想起一句戲詞來,“青山綠水難描畫”,因為這水實在是綠,長長的水草搖動著,好像如云的鬢發在風里飄拂。茶樓的闌干是弓形的,涂了黑色,有著簡單的圖案花,對面是一片萬字窗格子,上面糊了毛邊紙,闌干上面擺了幾盆蘭花,正開著。也許是新看了故宮畫展的馬湘蘭的畫的關系罷,對這幾盆蘭花特別喜歡,好像是把那幾幅“月嬌馬守真制”的著色蘭花搬到這里來了似的。幾片雪白的花瓣里邊夾雜了幾點黃蕊,我摘了一朵夾在書里,過了幾天,一翻書就有一股噴鼻的淡香。
我在茶館對過的酒店里吃過一次酒——大曲。大曲是可愛的,我特別喜歡它那爽脆的風味。吃完了飯時就有些暈暈然。從石板路上晃下來,把那朵蘭花扣在右襟的扣縫里。記得蘇東坡有一首詩:“人老簪花不自由,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扶歸去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蘇老先生真有好興致,現在的年輕人就還缺乏勇氣把花插在頭上,至于十里珠簾贏得那么許多笑靨的盛況,更是比不上了。
四川的水田真是有如一局局的棋盤,這時水面上就都覆著與土色相同的水萍,不露出一點水面來。石板路從水田里伸出來,前邊遠遠的地方是一個莊子,我想起了水滸上面的那些莊院。山角處的宅院,被水田圍繞著,斜斜的瓦房,高高的門樓,前面是一排石階,和一些竹叢。大門里的“福”字有些看不清楚,房后高處旗桿上斜斜地掛了一面旗子,我除了在水滁全圖以外,就沒有看見過這樣斜斜的旗子。我似乎可以想像寫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掛在潦兒洼里的一面可愛的旗子。
我從茶館里碰壁出來以后,就擠在人群里趕了一次集。回想最近一次趕集,也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北平的廠甸,護國寺,我還不能忘記左手拿了糖葫蘆,嘴里吹了響玻璃的高興。這里有另外的一套,墻角站著一個穿著不折不扣的百袖衣的老道,亂亂的頭發,卷了一個圈,用一根牛骨簪插著,從脖子后面伸出一根松枝來,拴著一只小鞋,和一個用毛纏起來的布人,布人身上有一個紅辣椒,老道手里拿著一個紫色木雕的梭子,右手拿了一塊牛角,從里面挖出一些黃色粉末來。嘴里喝了一聲:“買這藥,……”十分嚴肅,然后慢慢說這藥的功用。你要在這里時,準會給他嚇一跳的。
茶館不少,北方南方的都有。外面都掛著“開堂”。粉蒸牛肉,在上海時常吃,是盛在蒸籠里端上來的。這里的粉蒸牛肉是裝在月餅大小的小蒸籠里。這種小蒸籠一疊有幾十只,高高的豎在鍋里,從頂上冒著熱氣,像是幾根煙筒。對這地道的粉蒸牛肉,還沒有敢嘗試,實在是怕被辣翻的原故。還有一樣東西叫“金鉤抄手”,翻成普通話即是“蝦米餛飩”。本地人吃的時候,淺淺的碗里倒有半碗是紅油,曾在旁邊看過一下,有馀悸焉。
魚在這里是希物,雖然不至于像青海人,在筵席上端上擺樣子的木魚來,也差不多。像樣點的飯館,門口往往擺了一個木盆,里邊是三寸左右的小鯽魚,上邊貼著“眼觀手不動”的小紙條。香燭店十分興盛,我頗欣賞那一對對的花燭,上面畫了各種美麗的圖案的,很想買兩對回去,在晚上點起來寫文章,應當別有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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