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個說書人隨筆
放了學,我們幾個鼻眼周圍常常抹出一片片烏云狀圖畫的小伙伴,便去曬谷場推軸承小車瘋跑。曬谷場北高南低,推著跑著,喊著叫著,一不留神,就如餓狗撲屎般扎入南邊的自留地里去了。幸好地里一年四季總不閑著,最不必擔心手腳磨破皮擦出血的是麥苗青青的時節,扎入其中,一如躍入碧波蕩漾的河中,是何等得痛快!于是,大家比試看誰扎得遠,撲得漂亮。麥子拔節抽穗后,長得更高了,就需要考驗我們的技術了,再扎入其中,那是免不了要遭受自留地的主人叨叨不絕劈頭蓋臉的一通惡罵。對于我們這幫皮猴一樣的孩子,他是怎樣擔心地里的莊稼被我們毫不吝惜地損壞,一見我們就如來了大敵一樣擔驚受怕,遠遠地窺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事實上,我們常去的曬谷場,嚴格說來,它的曬谷功能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功能還是曬茶葉。寫到這里,我想,你已經猜出來了,這曬谷場的附近一定有個茶廠。情況正如你猜測的一樣,的確有個茶廠,而且就在曬谷場的北面,并且這個茶廠是當時村里最宏大也是最豪華的建筑。單是正門兩邊墻上暗紅色的仿宋體“以糧為綱,全面發展”八個大字,每個字就足有吃飯的小方桌那般大小。當時的我哪里知道什么仿宋體仿唐體的,反正每個字的筆劃都比我的腿粗。我曾經懷疑這寫字的人是不是寫錯了?“以糧為綱”的“綱”應該寫成“缸”才是,這糧食放在缸里才妥啊,才不遭老鼠咬啊!
還有,這個茶廠的水泥房梁用的都是自行車三角架粗細的鋼筋,誰家用得起這鋼筋,誰家用得起這水泥?村里住的多是土木結構的房子,墻是泥的,要用板和木棍之類的夯筑工具,下擱兩根圓棍支撐泥墻板,兩長一短的泥墻板開口的一端用夾子固定,往泥墻板里倒上土石,兩個筑墻工便手持夯子你起我落地夯筑起來。一個夯一下,身子彎一下,另一個夯一下,身子也彎一下,就如兩只對蝦不停地彈動身體。看到有人夯泥墻,我都要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夯墻工的屁股扭得實在太有節奏,太好看了。夯好一段,抽出兩根支撐的圓棍,移過一截如法炮制,就如游戲中的貪吃蛇一樣不斷前行。一間像模像樣的房子筑成,堪比壘造長城,這是筑墻工屁股都要夯麻的浩大工程。但這般浩大的工程,與起村里的茶廠比起來,簡直就是燈芯草做琴弦——不值一談了。
之所以這座茶廠被全村冠以最宏大最豪華的建筑,自然是茶廠中擺放得齊整整的各種炒茶機器了。而這也是特別吸引我們的地方,即便是茶廠最安靜的秋冬季節,我們也要時時去看看它們,越是安靜神秘的地方,越激發出我們頑猴一樣的好奇心。
門上了鎖,自然是進不去的,我們是從北側的窗戶翻進去的。北側的窗戶是木窗戶,沒有玻璃,也沒有鏤眼,只用插銷插上,風吹日曬的,木窗戶顯得紋路清晰,摸上去有些凹凹凸凸,這樣的窗戶一合上里面就漆黑一片。因為太黑了,雖然有些好奇,但終究還是有些害怕,每次爬進茶廠,總要約上三兩個小伙伴才好。
翻窗入內,便有一股濃厚的干茶香混雜著焦炭味還有幾分塵腐味貫鼻而來。茶香已然滲透了整個屋子,那些吃透了茶香汁水的機器,潤透了茶香蒸汽的墻壁、木制的窗戶、木制的過道地板,在這茶廠安靜休息的時節,正緩緩地釋放著曾經納入的那份清香撲鼻的濃洌。焦炭味也特別濃,想是未燃盡的煤渣火熄后還留在灶膛里。
過了片刻,我們的視力漸漸地適應起來,終于看清了那些擺放得齊整整的如伏臥著巨獸似的炒茶機器了。高大的炒茶機,那翻炒用的宛如二師兄釘耙的機械手此刻像施了定身法停在那里,有的刺向屋頂,有的探尋鍋底,有的橫拍鍋沿。而春夏忙碌時節,這些鐵爪是怎樣喀嚓喀嚓地翻動不息。四五臺身材秀氣的揉捻機一字排開,每一臺揉捻機都有一個柱形的鐵桶,鐵桶上有一個傘形的蓋,蓋子下就是將翻炒過的茶葉壓住,在柱形的鐵桶里揉捻成形。鐵桶繞過的地方,有弧形的突起,就像一根根晶瑩的冰條,每次茶廠忙碌時,我就一個人呆呆地看著這晶瑩的冰條如何被熱乎乎的茶葉滾過,看炒茶師傅如何旋轉輪軸將傘蓋升起,又如何一按開關,“啪”地一聲將揉捻好的茶葉倒入機器下面放置的竹制籮筐中,然后由另外的師傅將揉捻好的茶葉攤撒到門前碩大的曬谷場上。
我們小心地踩著木制地板的過道在屋子里轉悠,木制地板發出令人心悸的“咚咚”聲,兩臺烘干機縮在墻角,像參禪入定的老僧。曬過的茶葉,還需在這兒最后完成炒制的最后一道工序,在徐徐轉動著的烘干機龐大的肚子里,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鮮綠養眼的茶葉在此完成了從容顏到品性的質的蛻變。這個想法,當然是我現在的思考,當時的我只是驚奇這烘干機不僅能順時針轉,還能逆時針轉;不僅能烘干茶葉,還能烘干稻谷。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夏季“雙搶”——搶收搶種時節,連日雷雨天氣,生產隊里收割進來堆在屋里的稻谷發熱發燙,竟長出芽來。這到手的糧食,全變了種子怎么行?虧得兩臺不緊不慢的烘干機日夜奮戰,好歹將糧食保住。看來,茶廠墻面上寫首“以糧為綱”,還真是有幾分道理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事記得如此真切?想來是不好好讀書,就惦記著吃和玩了。對這些吸引我興趣的事,總是印象深刻。但終于對推小車漸漸失了興趣,對翻窗的事也無可無不可。這一切的改變,緣于我爺爺的書桌上他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西游記》《濟公傳》《薛剛反唐》等書。
爺爺是個喝過墨水的人,村里人是這樣評價的,反正爺爺中山裝的口袋里是插著鋼筆的,是有人相邀能隨時寫出字來的真鋼筆。逢到春節,爺爺就給鄰居寫對聯,他根據對聯紅紙大小做了一個木框,寫時拿木框一比劃,間距特別整齊,句子是老句,什么“三多九如”“總把新桃換舊符”之類的。爺爺好看書,看完了似乎還不過癮,想著也和他人分享分享。收工歸來吃罷晚飯,他就搬一張板凳,邀左鄰右舍坐于燈下開始說書。爺爺的說書,我很不以為然。人家單田芳、田連元說書是信口開河嘩嘩嘩地不瞧一眼書能一口氣說出十里遠去,而我的爺爺說書時必要戴上眼鏡,必要將書擱在腿上,看一段說一段,這哪是說書呢?可是,大家都聽得好像勞累了一天的身子被我爺爺的故事解了乏,讓爺爺說得更有幾分心氣相投的興致了。
于是,我也琢磨著先睹為快了。只是爺爺不知道擔心書被弄壞了,還是懷疑年少的我不能和爺爺心氣相通,他在書桌上用鋼筆寫了張“桌上書物不要隨便亂動”的字條,還附上我們弟兄仨的名字。貼了字條,我也不加理會,照看無誤,只是要俟爺爺外出釣魚之機才能如愿。爺爺的釣魚,按現在的說法稱之為“發燒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釣竿七八竿,全是自己動手制作,浮子用的是鵝毛的硬羽。每逢雨天,爺爺披一身蓑衣,戴一頂斗笠,提一個裝蚯蚓的竹罐和一張板凳,扛上一捆釣竿,奔向青云浦,一坐就是大半天。回來時,多了一串用草繩串著的魚串。
爺爺坐在陰冷的河邊釣魚,我坐在溫暖的書桌看書;爺爺沉迷在垂釣的樂趣中,我沉浸在故事的妙趣中;爺爺回來時多了一串魚,我看了后激動了大半天。最令我著迷的是分上中下三卷的《西游記》,那時86年版的'《西游記》還沒開拍,逢到周末爺爺外出的日子,我就一個人腦海里編織著孫悟空斬妖降魔的故事。書上那些“有詩為證”“有詩贊曰”“但見那”這些段落,我是跳過不看的,因為實在看不懂,而且不看這些全然不影響故事的完整性,以后再次碰面,昂首略過心下坦然。其次看的是《薛剛反唐》,尚存記憶的是薛剛借兵時說過一句“借我一兵不嫌少,借我萬軍不嫌多”,至于其他的,全無印象了。《濟公傳》沒看了多少,爺爺就將書還了。
我現在有理由懷疑爺爺寫字條的用意,既是讓我們不要動書物,為何不將書藏起來呢?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我的爺爺,讓我萌生了做個說書人的念頭。
一個陰冷的冬日周末的午后,風刮得厲害,厚重的彤云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我一個人又轉悠到茶廠來。本想再翻窗入內看看那些沉默不語的機器,但又因為一個害怕而沒有進去。茶廠后面是百豬場,那就去百豬場看看吧,我這樣對自己說,去看看那頭屁股上粉紅的蛋蛋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壯得如小牛的公豬吧。這的確是一頭頗富傳奇色彩的公豬,不僅是因為它的高大威武,更是因為它才有了百豬場豬丁興旺的輝煌歷史。
冬季的百豬場氣味已經不那么濃,反而是屋中堆放的菜餅的香味分外誘人。我就在好聞的菜餅香味中推開了百豬場的門。屋子深處,有一群人圍在一起烤火,有一個朗聲說著什么。那些人見一個小孩進來,嘰咕了幾聲這是誰的孩子,便不再理會我,非常專注地聽那人說話。
這不是在說書嗎?我也向火堆挨過去,只聽那人說,濟癲和尚揮一揮破芭蕉扇,那些個財主傭人一個個如著了魔定住不動,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我看看被爐火映得通紅的臉,一個個也如著了魔定住不動,嘴巴微張著,仿佛等著有人喂食——突然,爐火爆裂了一下,彈起幾顆火星,升起一縷青煙,幾顆濺起的白灰似乎也被濟癲和尚的芭蕉扇扇到了空中,轉著飄上去,又做著之字形蕩下來……
我和那些人一塊走出百豬場時,天已經開始飄起了粉一樣的細雪,風還是刮著,比剛才小了些,雪紛紛揚揚,做著之字形落下來。百豬場后面的茶山很快就白了,做個說書人真好,我又想到了這個念頭。
可以肯定的是,我想做個說書人的愿望已實現了大半,不過,人家說的是大書,我呢?說的是小書——小學生的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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