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燈生活隨筆
中國人從遠古的刀耕火種一路走來,馬燈、麥子、棉花,還那些與你一起勞作、生息的牲口們,是我們長久以來的依靠和陪伴,在漫漫歲月中浸透著人們的志趣意志與情思。
原初的馬燈與馬肯定是有關聯的。當征戰的烈馬一點點地退回北方,并消失于我們一回首就能眺見的古代地平線時,馬燈作為歷史的遺物以及符號流傳了下來。它濃縮或隱喻著一種能燃燒的叫作馬血的古老液體。馬燈跟所有靜止的油燈不同,它永遠處于漂泊的在野狀態;但它又不像松明或火把那樣粗陋原始,那樣容易被一陣狂風或大雨所吞滅。在它的身上因襲地根植著“走夜路”“在風中”“拒絕”等等語義,而這一切無不與馬相關。即便馬燈在大白天斜掛于墻壁,它作為屬于并超于它自己的一種連續封閉體,從未以結束的姿態停下來。它始終浪跡于不可知的但卻不乏親近感的彼處。
這就是搖晃于中國廣大鄉村阡陌間的馬燈。它最初的光是緊密的,結實的,但它漫溢開來時卻是無方向的,緩慢地潑灑開來的,看上去呈一種受潮似的洇暈狀態。它的光不必具有迸射性,也不必照亮它無法企及的虛無的高處和深淵。馬燈是夜間游走者的親密伴侶,甚至就是他的眼睛和膽氣。那些山間的生猛生靈會遠遠避開,那些不知天堂和地獄為何物的幽靈也會讓開一條路。馬燈并不承擔照亮幽靈回鄉的職責。中國民間不少地方原先有一種放荷燈的風俗,就是將點上燈的荷葉置于水中順流而漂,以此來引導逝者不要迷路。但放荷燈的風俗已消失很久了,它的人性化的親切意味卻依然積淀在瓷泥般的民間記憶之中。與此不同的是,古老的燈籠也漸漸變異了,它不再作為照明工具,而是作為權力中心的'喜慶之物繼續存在著。但燈籠最早的功能卻是照人走夜路。問題是,民間燈籠一旦上升為統治階級的權力語碼,自然也一度成為極權政治的禁忌。
只有小小的馬燈仍在延續,仍在無邊的邊緣游走不停。但它從不像通常所說的那樣“撕開夜幕”。它只潛藏,隱匿,將一粒光存在于黑暗中。它從不嫌棄那些草檐棚舍的低矮、腌臜和霉潮,以至于它本身也是昏暗的。但在冬天,它無疑是由寒轉暖的可靠中介。它的搖晃讓人想到一匹在風中顛簸的孤獨的老馬。顯然,馬燈是從群體中分離出去的個體,其存在方式就是獨自面對。這跟火把在民間具有集體狂歡性一點也不同。然而火把燃燒完了,幾乎什么也不會留下,當然它也不必留下什么。
在居民區一家小店的門口,我看到在那根鐵絲繩上掛著一只不新不舊的馬燈。在城里,它顯然沒有什么用處了。但店主何以沒有將它丟掉?甚至小偷也不屑于注意它。但馬燈的本質絕沒有絲毫改變,它隱藏于白天的夜晚,并潛行于農耕的網絡時代。在永遠不會改變的這個世界的風中雨中,它的孤獨一剎那擊中了那黑暗心臟的脆弱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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