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故事隨筆
每到暮春,母親都要用她忙碌了一個秋冬的成果(自紡自織的一大卷白粗布,或染成膠泥色或染成毛藍色、黑色),為全家每個人做一身單衣過夏,還有一雙白底黑面的粗布夾鞋。我是例外,夾鞋是兩雙。
我生來就是“鐮刀腳”(大拇腳指比二拇腳指長半指),穿鞋特別費。一雙新鞋穿在別人腳上,兩三個月還是好好的;可是到了我的腳上,用不了一月四十天,就會“前頭腳趾著地,后頭鴨蛋出氣”。也許因為我是弟兄三個中最小的一個,母親特別偏愛我。“小三兒小三兒,娘的心尖兒”嘛,反正倆哥哥都是一雙夾鞋,而我是兩雙。有時候哥哥們不服,我就說:“火車頭冒煙——白氣兒。”
愛玩是孩子的天性。那時候太窮,沒有太多的東西可玩,腳上的鞋子便是很好的玩具。夏天,吃了晚飯,天剛剛擦黑,蚊子就上“市”了,圍著光光的黑脊梁“嗡嗡”響。坐著不動“喂”蚊子,那滋味實在難受。擲鞋樓吧,跑起來,動起來,蚊子就不會咬了。
擲鞋樓開始了,我們每個人脫下一只鞋子,鞋跟在下,鞋尖朝上,堆在一起,搭成一個下面粗上面細的鞋樓。那鞋樓倒也五顏六色,因為鞋子的主人來自不同的家庭,所以鞋子的新舊、顏色、大小也就各不相同。鞋樓搭好了,通過抽簽的方式,定出一個守樓的人。守樓人要哈下腰來,撅著屁股,叉開雙腿,罩著鞋樓,然后脫下另外一只鞋,雙手緊緊握住,在兩腿間不停地晃動。其余的人,退到一丈以外,脫下另一只鞋,攢足力氣朝鞋樓狠狠擲去。一陣猛烈的“鞋雨”朝鞋樓及守樓人襲擊之后,如果鞋樓塌了,守樓人算輸,繼續守樓,繼續遭受“鞋雨”的襲擊。如果鞋樓沒塌,安然無恙,則守樓人取勝,換人守樓。我當過守鞋樓的人,經受過暴風驟雨般的鞋子襲擊,頭、臉、手、腳、胳膊、腿被砸得生疼生疼的,火燎一般。但過去之后,一種勝利者的快感便會油然而生。我也當過投擲者,攥緊自己的鞋子,瞄準鞋樓,奮力一擲,鞋子閃開守樓人的雙手,穿過他兩腿間的空當,只聽“噗”的一聲鞋樓坍塌了,那種成就感也是妙不可言的。我們就這樣擲著、叫著、喊著、鬧著,幾天下來,一雙新鞋子也就渾身開了花,破爛得掛不住腳了。母親沒有因此吵罵過我,只是等我玩累了,睡下了,就著昏暗的油燈,把破爛的鞋子一針一線地縫好補住。第二天,我們照樣穿著鞋子滿街跑,晚上照樣擲鞋樓。
陰歷初二或初三,黃昏,掛在西南天空的月亮彎彎的,兩頭尖尖,像啃剩的西瓜牙兒。我們剛把鞋樓搭好,不知誰的眼尖,大叫一聲:“看,鹽蝙蝠!”我們立即停手駐足,向天空看去。哇,頭頂上,黑乎乎幾十只鹽蝙蝠在翩翩起舞,聽大人說那是鹽蝙蝠在捕食蚊子。我們不太相信,黑燈瞎火的,月光也不太亮,它們會捕到蚊子?管他呢,跟它們玩玩再說吧。我們便把鞋子拋向天空,并且邊拋邊喊:“鹽蝙蝠、鹽蝙蝠,我的鞋是你的屋。”鹽蝙蝠好像有意逗我們玩兒,每當我們把鞋子拋上去,鹽蝙蝠就會接近它,好像真的'要把我們的鞋子當作它們的屋子鉆進去,可是眼瞅著鹽蝙蝠就要鉆進去了,它們卻又悠然地飛開了。我們不甘心,鹽蝙蝠也樂此不疲。直到我們累得坐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鹽蝙蝠才一只只飛走了。可是,等到收拾鞋子回家睡覺的時候,卻發現我的鞋子丟了一只。“是不是被鹽蝙蝠背走做了屋呢?”我默默地想。這樣一想,心里就有些害怕了,因為我早聽人說,鹽蝙蝠是偷吃了鹽的老鼠變的,你想啊,丑陋的老鼠再長出兩個翅膀來,樣子多可怕呀,要是真把我的鞋當成了它們的屋,住上一段時間,它們又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呢?我的鞋還能不能再穿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母親還沒有睡,她在燈下做針線活。見我渾身是土,一只腳光著,問道:“鞋呢?”“丟了,要不就是叫鹽蝙蝠背走了。”“瞎說,鹽蝙蝠才不要你的臭鞋呢。”母親佯裝生氣地說。說著便走出了院子。到底在我們投擲鹽蝙蝠場地旁邊的土墻根兒處,找到了那只渾身開花的鞋子。可是,那只鞋子已經破爛得不能再補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一雙新鞋給我。我穿在腳上,輕輕地跺了跺,看到大拇腳指頭頂得老高,就說:“娘,小了,有點兒窩腳。”母親說:“你呀,不見人大,光見腳長。也好,大拇腳指頭長,長大孝順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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