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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背影》何以成為經典?
導語:近幾年,中小學語文教育的改革力度不小,有些教材在內容調整上大動干戈,不少傳統名篇紛紛落選。但朱自清的《背影》“我自巋然不動”,依然是每一種教材的必選課文。為什么?以下是由應屆畢業生網小編為您整理的朱自清《背影》何以成為經典? 歡迎閱讀!
是否因為《背影》是朱自清寫的、早已成為經典,就不敢造次了。
我想,之所以也許這樣問,是因為:《背影》,1500來字,看上去樸素、平淡、無奇;要是有人講,眼下中學生的好作文,不比它差了太多,會有相當多人信以為真的。——當然,現在,即使誰寫出了《背影》的水準,也不可能成為朱自清、其作品也不會有《背影》級的禮遇。就此而言,甚至不妨說:《背影》是因為朱自清所寫才如此著名、被講得那樣好,而經典化了的。
這并不奇怪。首先,有所謂“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有所謂“余生也晚”。其次,這般想法其實很符合現代的文學理論,美國文論家喬納森·卡勒就曾用“超保護的合作原則”的精深術語闡釋過類似情形(參見《當代學術入門 文學理論》第27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11月版)。簡單地說,因為你對朱自清有基本的信任,對他的文章有超級的“保護”,信得過《背影》是內涵深刻、藝術性強的經典作品;而因了這種信賴,假使讀不出《背影》的“好”,你會懷疑自己的水平問題;即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你也會非常"合作"地反復讀、講出個子丑寅卯來。
所有的人都這樣,《背影》怎么可能不成為經典?不過,應該考慮到《背影》 是朱自清1925年的創作,事情要稍微復雜一些的。
那時候,朱自清雖然早加入了文學研究會,辦過文學刊物,嘗試并發表了詩歌、小說、散文等多種文類的作品,數量也不算少;在散文寫作上,還已經有了《歌聲》、《匆匆》、《溫州蹤跡》等精品;特別是1923年,他和俞平伯同題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同時出現于知名刊物《東方雜志》,“在那個時期的白話散文中,這兩篇都頗動人,流傳甚速”(王統照語,轉引自陳孝全《朱自清傳》第7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年3月版),成了文壇的一樁佳話。然而,總體看來,那時候的朱自清畢竟還沒成為后來那樣著名的“品牌”;毋寧說,恰恰是《背影》刊揭后,給“朱自清”增加了很重要的砝碼。
那么,《背影》為什么做得到這一點,在當時就能脫穎而出、引人注目呢?海外現代文學研究名家李歐梵的意見是頗有啟發性的。他曾在北京大學講學道:魯迅在著名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所說,中國的“圣人之徒”“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集中表達了五四一代人對于父輩的不滿,“五四”是個反傳統的年代,是個“打死父親”的年代,五四文學的父親形象都是負面的;而《背影》不同,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里,它第一次重點刻畫了一位正面的父親形象。在“滿街走著壞爸爸”的情況下,這一個“好爸爸”一下子激起了無數讀者的共鳴。要而言之,《背影》生逢其時,在一個特殊的語境下獲得了非凡的成功,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聲譽。
需要補充的是,《背影》至遲從1935年起,不斷地入選葉圣陶等先生編選的《國文百八課》、《初中國文教本》、《開明國文講義》以及《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等民國時期的中學教科書;并且,這種取向不曾因1949年而中斷,在該年7、8月間面世的《新編初中精讀文選》中,“編輯例言”的“本書選材的標準”已經新添了第一條“符合新民主主義的精神”,而《背影》依然作為合適者入選了(《葉圣陶教育文集》第四、第五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8月版)。從此,新中國的語文教材少不了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里夸獎過的朱自清先生,也少不了他的《背影》。很顯然,教材的廣泛影響與權威性,無疑為《背影》解讀時的"超保護的合作原則"錦上添花了許多。
一句話,《背影》何以成為經典?文學外部、甚至文學之外的原因是重要的,而且確乎是根本的。
另一方面,正像卡勒所辯證指出,有些文本再賦予多少“超保護的合作原則”,仍然無法讀出什么“文學性”:《背影》之所以成為經典,如果沒有其內在的成為經典的質素作為前提,同樣是不可想象的。事實上,《背影》“之所以能歷久傳誦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憑了他的老實,憑了其中所表達的真情”(李廣田《最完美的人格》),類似的說法,我們更為耳熟能詳。當年,葉圣陶先生將《背影》選入教科書,就有提示:“篇中的對話,看來很平常,可是都帶著情感”;如今,各式各樣的教材、參考書、教輔讀物講起《背影》總是強調:此文寫出了、寫盡了父子情深。
這些自然是不錯的,《背影》的確“表現了父親愛護兒子的深摯情感和兒子對父親關懷的感激之情”(見洪宗禮主編《語文》初中第四冊第83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版)。但在我看來,《背影》的講讀史上,始終存在著一種不大應該的簡單化定勢:將“父子情深”平面化地理解為父子關系一貫其樂融融,將朱自清父子之間的感情一相情愿地“提純”、“凈化”。
我們知道,《背影》是回憶性的散文,在《背影》文章與"背影"故事之間相隔了整整八年,而八年的時間可以有多少事情或曰“{瑣屑”發生!且不說有關傳記材料里的朱自清與父親的那些齟齬與不歡(參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1期第235頁),就是在《背影》文本里,作者也照實記錄了一些,只不過把話說得簡約、含蓄,需用心讀才能破解罷了。--我指的是文章的最后一段。
“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暗示、交代得已經蠻清楚:父親年事漸高之后,退化、頹唐得厲害;“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朱自清他們的家庭瑣屑也不少;父親待“我”大不如從前。而“我”對父親怎樣呢?單看看父子“不相見已二年余了”,卻還是父親主動地“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寫了一信給我”,就不難想見:“我”對父親的意見是多么大,又仿佛多么地理直氣壯;很明顯,“我”待父親更是不好的。
既然如此,“我”怎么竟在那種情境中寫下了《背影》這篇贊美父愛、贊美父親的文章呢?《背影》問世22年后,朱自清對此的記憶還是非常清晰,“我寫《背影》,就因為文中所引的父親的來信那句話”(轉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編著《語文》初中第一冊第10頁,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6月版)--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這里,所謂"大去之期"其實就是一個“死”呀!你想想,父親有兩年未曾與兒子謀面,終于給關系尚僵的兒子去了封信,別的未曾多說,就徑直談到了自己的死。這怎能不令朱自清頓時不勝羞愧、傷懷悲嘆,念叨起父親的好,而反省自己的不是:無論父親有怎樣的錯,也無論自己有多大的委屈,父親永遠是父親;真是再也沒有比自己這兩年的表現更大的錯誤了;父親還有沒有時間與機會讓兒子彌補過失……,只要是為人之子、為人之女,就應該理解作者這時候的心潮難平、激動不已。
而我要說,雖然很多人注意到了朱自清在1947年的那番回憶以及文末一段的重要性,但很遺憾,迄今還是未曾見有人話講到點子上:正是在這文章的收穴之處,隱藏著《背影》之所以"好"的最大秘密,也蘊含著《背影》文學經典性的最重要潛質。對此,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體會。第一,在主題內容和思想上,朱自清雖“只是寫實”,卻真切地寫出了父子這樣的血緣關系,也會有摩擦,父子這樣的親情也會有波折;揭示了“月有陰晴圓缺”,人都世俗復雜、并可能由此出錯的客觀現實。這樣,“父子情深"的經典主題,格外增添了兒子的愧疚、懺悔之情,這在作品表現的諸多情感中也是極具分量的;而且由此,《背影》便不再像一般同類作品那么簡單、淺顯了,即或可能失去了“純情”,卻是結結實實地收獲了家庭、人生等多個角度的復合的厚重的體驗。
第二,更加重要的是,如果沒有發現文末的深意,《背影》所抒發的濃情就顯得有些突如其來的過分,文本里的不少著力點也多少顯得做作;換言之,只有發現了《背影》中輕易不露真容的“豹尾”,才能發現《背影》在藝術上的講究與到位,其中最特別的一點,就是對于文章結構、情感表達、語言選擇等多方面的控制,那種控制既強大有力,又收放有度,還自然天成,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不妨稍許細心琢磨一下:朱自清是在羞愧、傷悲、感恩等等復雜情感把自己激動得不行的情形下開始《背影》創作的,也就是說作者寫《背影》其實用情極深、用力極猛;然而,朱自清沒有像個生手一樣一起筆就大抒其情,而是千種波瀾幾乎不見地這樣開了頭,"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仿佛很平靜,既破了題,也設了疑,而一旦讀懂了結尾后再重讀,朱自清極力克制著的情感就很容易體會到了。更進一步而言,這個開頭意味著,作者在那樣的心潮澎湃下,還能自覺不自覺地考慮文章結構等技術上的問題,說明,朱自清作為一個散文家已經相當成熟了。而且,這樣一種成熟貫穿于《背影》文本的始終,比如,作者連用兩個“再三”、兩個“躊躇”以及交代“父親是一個胖子”等充分的蓄勢與鋪墊;比如那著名的“背影”鏡頭:“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你有沒有發現,這,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電影特寫鏡頭:著裝的色彩十分明確,動作的方向十分清晰,畫面感覺極強;而且,又實在是個太煽情的鏡頭,難怪作者很適時地寫道,“這時候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眼淚很快地流下來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讀者,也多半會控制不住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朱自清在藝術性上的追求也就起到了效果,作為“文眼”的“戲劇動作”要么不發,一發便中,立竿見影。又比如,文章的末尾一句,"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色馬褂的背影。哎,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既注意了為文的起承轉合,又嘎然而止、余音裊裊……
在這樣的“字字珠璣”之后,是否就將《背影》的內在潛質發掘殆盡了?我看也未必,茲舉一例。我們前面說到,《背影》是五四文學中最早正面刻畫父親形象的;而已經有人發現,《背影》描寫的父親形象主要有“細心”、“體貼”、“不強壯有力”等特點,這和父親的經典形象“責任心強”、“堅毅”、“粗心”、“有力”差距甚遠, “我們在《背影》中看到的與其是一個父親的形象,毋寧是一個母親的形象”(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1期第235頁)。這是個有趣的發現,而怎么解讀它、由此出發又可以讀出些什么?更是個有意思的問題。你可以聯系朱自清創作的一貫風格,聯系《綠》、《荷塘月色》、《給亡婦》,尤其是同在1925年創作的議論性散文《女人》,從朱自清文章的女性譬喻、女性化意識等方面下功夫,也可以聯系朱自清的生平經歷,甚至適當運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去作為別的研究的引子。你也可以接著思考,《背影》是正面塑造父親形象的作品,可為什么《背影》里的父親還是更多地像個母親形象?這和五四的社會語境、文學語境有怎樣的關系?是否可以說五四時期存在強大的“集體無意識”,使得朱自清運思、命筆起來不由自主?等等等等。
總而言之,《背影》解讀的寬度就是你生活的寬度、思考的寬度。短短一篇《背影》里有悠長的朱自清的生活史、情感史、思想史,也可以有你自己的悠長的生活、情感乃至思想的歷史。文學閱讀甚至“文學”本身都不怕、很需要這樣的投射與移情,對此,現代文學理論是早就言明了的;而且,恰恰是那些經典化的作品,因為有"超保護的合作原則"的惠顧,有無數讀者的反復閱讀,所以越讀越精彩,越讀越經典。換句話說,你我的參與也正是經典何以成為經典的一大原因。
倘使話講到這地步還不無道理,那么,非要厘清本文所說的哪些內容屬于《背影》本來就有的,哪些又屬于“超保護合作”來的,就既不可能,更沒有必要了。《背影》何以成為經典?讓我們不很恰當地借用一位名人的妙喻來作結吧:你吃了一個味道很好的雞蛋,只要知道味道好極了就行,又何必追問這個蛋是怎么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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