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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賞冰心《詩的女神》
導語:《詩的女神》本身就是一首以詩寫詩的好詩。冰心將她獲得靈感的過程,將她對詩、對藝術美的認識和追求,通過短短二十行、百余字,轉化為一幅有聲有色、感性極強的畫面,轉化為一場神奇動人的幻景,情境交融,出神入化。
在窗外悄悄的立著呢!
簾兒吹動了——
窗內,
窗外,
在這一剎那頃,
忽地都成了無邊的靜寂。
看啊,
是這般的:
滿蘊著溫柔,
微帶著憂愁,
欲語又停留。
夜已深了,
人已靜了,
屋里只有花和我,
請進來罷!
只這般的凝立著么?
量我怎配迎接你?
詩的女神啊!
還求你只這般的,
經過無數深思的人的窗外。
對冰心的“詩的女神”,我們應當是很熟悉的。她曾撒下滿天“繁星”熠熠發光;她曾伴著一彎“春水”潺潺流淌;沿著半個世紀《寄小讀者》的道路,始終可以追尋到她徘徊行進的足跡;縱覽冰心的全部創作,她投下的身影或深或淺,然而卻無所不在。我以為,要真正了解冰心,便不能不讀這一首《詩的女神》。
1921年,正是年輕的冰心詩興不絕、一發難收的時候(《繁星》、《春水》兩集中的三百余首小詩皆在此前后發表,《寄小讀者》中的諸篇通訊也于二年后相繼問世)。“詩的女神”頻頻光顧她的小屋,終于有一天,她提筆記錄下了這樣一場奇特的會面:
躲開車喧馬鬧,繞過煙紅酒綠,夜深人靜之時,女神款款而來。她選擇了“只有花”和“深思的人”之所在,悄然立于“燈火闌珊處”。
隔窗而站,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嚴羽語),一片撲朔迷離;風吹簾動、芳容初展的“一剎那頃”,天地無聲人無言,萬籟俱寂,一片瑩徹玲瓏、圣潔神秘。在這“朦朧與清朗渾然莫辨”(魏爾倫語)的絕美之境中,“窗外”的世界、“窗內”的一切,都被詩的女神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了、溶化了。
詩人略其形而直取其神,完全放棄了柳眉朱唇類的勾勒描繪,一個柔和似水、楚楚動人的神女卻栩栩如生、飄躍紙上。女神欲言又止,始終沒說一句話,但她濃濃的溫情,淡淡的愁緒、含而未露的千言萬語,卻如同綿綿春雨,籠罩、浸潤了年輕詩人的全部身心,使她深深地沉醉在其中,與之融為一體。她已不知不覺地匯入天地間“無邊的靜寂”里,飛升到女神所展現的、世人心馳神往卻難以企及的境界中。此刻,詩人對女神氣隨意合、歸心低首。多少傾心私語、靈犀的溝通、多少神示啟迪、微細的奧妙,都仿佛同這靜寂的分分秒秒一起凝固住了。真是“此間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
心心相印,互為知己的感覺使詩人感到由衷的溫暖,她終于打破了這一刻千金的沉默。當她熱情地招呼女神時,女神卻依然故我,“只這般的凝立著”。這使年輕的詩人又情不自禁地吐出一線惶恐:“量我怎配迎接你?”在女神感天動地的博大、完美面前,自己是不是顯得太小、太不般配?但這隱隱的不安,仍舊掩蓋不住女神降臨所帶來的強烈的欣喜,何況這小小的“自卑”,又是與深深的自信緊密要相連的!
慧心超群的詩人得到了女神豐厚的饋贈,立刻想到,世上還有好多像自己這樣“深思的人”,也在翹盼詩神,“為伊消得人憔悴”(王國維引柳永詞)。于是 “還求”女神再從他們那里“經過”——這是典型的冰心的思路,一個崇尚美好、博愛的人的思路。她要讓更多的人得到女神的賜予、讓女神特有的、詩的美灑滿人間。這看來只是寫詩人心情、愿望的結句,實際上為女神形象的完整、升華補上了重要的一筆。至此,詩的女神已在讀者面前神韻豐滿、翩然而立。
“詩的女神”為冰心帶來的無形財富使她用之不竭。女神的音容氣質、神采風姿,構成了幾乎貫穿冰心幾十年的創作風格與美學追求。這便是:“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
數年后,在《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七》中,冰心又直接摘引此詩,以重申、強調自己作品的藝術特色,足見“詩的女神”對她影響之深,也足見她對“詩”的高度重視與廣義理解。
的確,冰心作品中的感情與筆致與她的“女神”一樣,一直是至溫至柔的。她傾注全力、反復變奏謳歌的母愛、童心,皆以溫柔為特質,而她伏案面對的,又往往是“天真純潔的小朋友”,所以,她更喜歡使作品具有“詩的女神”曾經使她感受過的,那種春夜細雨般的滲透力。同時,她也更排斥那種暴烈、狂放的情緒渲泄、那種充滿哀號慘叫、劍拔弩張的刺激性描寫。盡管“天上的風雨來了”,也曾使她感到憂懼,沉重的人生思考,也曾使她“心頭有說不出的迷惘和糊涂”,盡管病居異國,思鄉之情也曾使她“麻痹了全身”,但是,她始終把握著筆下的“憂愁”,從不讓它噴涌奔流、泛濫無歸,始終駐于“微”的程度上。她把這輕輕憂絮、淡淡愁絲,也都巧妙地編織在那幅獨具特色的“溫柔”之綢中,成為不可或缺的經經緯緯,成為作品詩情畫意的一部分。
如果說,“滿蘊著”的“溫柔”與“微帶著”的“憂愁”一起,極充分地展示了冰心的創作個性與審美趣味,而后者更多地流露了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時代印跡,那么,也可以說,“欲語又停留”,則突出地體現了中國古典美學傳統為冰心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巨大影響。
冰心未必不喜歡古希臘“詩靈神授”的優美神話。然而與她隔窗相望、向她傳授詩文之靈的,卻絕不是西方文藝女神繆斯,而是地地道道的東方藝術之神。
是的,上千年連綿不絕的中國、乃至東方美學傳統已經融匯到詩人的青春血液中。那些她讀過的、甚至尚未讀過的源遠流長的作品,不僅潛移默化地給了她某些場景,情調的暗示,而且給了她關于詩的更高品位的理解與更高層次的追求。所以,她在行文運筆中,總能把情感具象化、感覺化,寓情于景且若即若離,總能“制造”出一番柳暗花明、余音裊裊的風韻,總能留給讀者一片想象的空間。正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冰心詩文不僅美在清麗柔和,更美在含蓄。這也正是它們常讀常新、歷史不衰的奧秘所在。
冰心把傳統的感召與自身的個性氣質結合得這樣水乳交融般完美,以致形成了使她獨步文壇的獨特風格。從這個意義上講“詩的女神”,便是詩人內心追求的外化形象,便是詩人自己。
當我們注意到,冰心在滾滾紅塵中竟像一朵雪白的蓮花不污不染,寫下那樣澄明、純潔的文字,創造出那樣一個典雅,干凈的世界,當我們驚異于冰心何以“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何以能夠那樣悠然穆然地神游于愛與美之中,“溫柔沉靜地酬應眾生”,何以能夠那樣氣度安閑、超然物外,以致可與“神靈”同化、與大自然相融時,難道不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東方古典藝術之神與東方古典哲學之神本是骨肉至親,“詩的女神”為冰心帶來的禮物,絕不僅僅是詩,更有“不說之意”在“詩外”!
應該說,《詩的女神》本身就是一首以詩寫詩的好詩。冰心將她獲得靈感的過程,將她對詩、對藝術美的認識和追求,通過短短二十行、百余字,轉化為一幅有聲有色、感性極強的畫面,轉化為一場神奇動人的幻景,情境交融,出神入化,一下子就喚醒了讀者的想象力,把人們的視線引向了一個含意深邃的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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