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的散文(通用23篇)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社會中,說起散文,大家肯定都不陌生吧?散文不講究音韻,不講究排比,沒有任何的束縛及限制。那么,你知道一篇好的散文要怎么寫嗎?下面是小編幫大家整理的遲子建的散文,歡迎大家借鑒與參考,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遲子建的散文 篇1
我回到故鄉時,已是晚秋的時令了。農人們在田地里起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尋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錦簇的,一夜的霜凍,就讓它們腰肢摧折,花容失色。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我開窗通風的時候,它們就飛進屋子,尋尋覓覓的。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窗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蟄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蟄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致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注定要化作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鉆進被窩,想著進入夢鄉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打開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并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于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一會兒抹風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泄氣了,關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白日我所見的景致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沒有,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的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凈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圣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床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趕黑暗,縱情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遲子建的散文 篇2
潑淘米水的時候,徐五婆發現了逃犯。
以往從河畔被趕口的鴨子一進了門,就自動地排成兩列,扭秧歌似地晃著屁股回鴨留了。它們在戶外戲要了一天,克了水,又吃了草叢里的肥美蟲子,早已是心滿意足了。所以從來不用徐五婆噴喝,它們紛紛歸圖歇息,一門心思地養神,想給主人多生幾個蛋下來。
然而今天這些鴨子卻團團簇簇聚在鴨圈外,交頭接耳著,竊竊私語著什么。
仿佛鴨圈的干草變成了冰塊,它們無法棲息了。徐五婆覺得蹊蹺,就端著米盆去了鴨圈,看看是來了黃鼠狼還是野貓?不料撞見的卻是個龐然大物:逃犯!
鴨圍很大,開著兩個窗口,天色雖然蒙昧,但徐五婆還是看清了躺在干草上的人。聽到腳步聲,他刷地坐了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徐五婆。徐五婆見他國字型臉,濃眉大眼卻胡子拉碴,便想起了電視中通告的被通緝的五個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與逃犯對峙了足足有五分鐘,直到外面的鴨子見徐五婆還不出來,一造聲焦慮地叫了起來。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問:你們幾個逃散伙了?
逃犯沒有回答。徐五婆又問:你最后想逃到哪兒去?逃犯仍然沒有回答,他踉踉蹌蹌地從干草上站起來,聲音嘶啞地說:我餓了。徐五婆見站起來的逃犯身材魁偉,頭幾乎頂著了鴨圈的棚頂。徐五婆說:俄剛淘好米,還沒下鍋呢。逃犯問:什么米?徐五婆說:大米。你要怎么吃?逃犯又問。煮粥。徐五婆淡淡地說。俄要吃干的!逃犯喊叫起來。
徐五婆嘟咬著:想吃干的你就好好說,你吵吵什么,嚇著我的那些鴨子。接著,她喚逃犯從鴨圖出來,說是鴨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了,該進來歇著了。逃犯又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給我宰只鴨子燉了!
徐五婆切上了米飯,又宰了一只鴨子。
這只鴨子年紀大了,精神大不如從前,走路時總是落在最后,進食也愈來愈少了。到了河邊,別的鴨子都撲棱核地到河里玩去了,它卻孤零零地趴在河岸上,無精打采地看著起來紋絲不動。逃犯等不及,他先吃了兩碗米飯,然后喝了一碗鴨湯。他罵徐五婆是個吝嗇鬼,給他宰了只老鴨,害得他一等再等。徐五婆一邊應付逃犯一邊想,自己怎么才能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著有人上門,希望這小城里死個人,這樣就有人來請她這個冥婆幫著去發喪。然而兒孫們平素從不登門,她與鄰里也疏于往來,與她終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幾十只鴨子。可惜鴨子并不是訓練有素的,無法替她出去報信。
鴨肉的濃香味裊裊從鍋縫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的時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脅說:你要敢去報案,我連你和你的鴨子全都宰了!徐五婆低聲說:你宰我便也算了,鴨子又沒惹你,你把它們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們,那河就是鬧出來了,你也不能像它們一樣天天去河里戲水。
逃犯聽了發出幾聲怪笑。徐五婆想也許他是許久不笑,一旦笑起來就有些走板。
徐五婆垂頭看著灶坑里燃燒的柴火,對逃犯說:這一頓鴨子,趕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問:你家就你一人吧?
徐五婆點了點頭。
你沒兒子和閨女?逃犯饞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鍋蓋,掀得太急了,被噴薄而出的哈氣著實給燙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聲,甩著那只被燙了的手,說:你個該斷子絕孫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著地反駁:我可有兒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讓人煩得受不了,不然兒孫們怎么不跟你一塊過!逃犯兇惡地說。
我是圖清靜!徐五婆的聲調也高了,不然的話,我家里兒孫滿堂,你還想指望現在坐在這里等鴨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來,他脫下了身上那件沾滿了灰土和草屬的衣裳,露出光光的脊梁來。他胸肌健壯,皮膚泛著油光,結實得讓人覺得石頭砸在他身上也會被彈回來。
逃犯將脫下的衣裳用很柴棒挑了,扔進火里,對徐五婆說:給我找件干凈衣裳!
徐五婆撒了撤嘴,說: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難伺候啊。說著,起身去了黑黝濃的小后盡,翻出一件過世已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山裝,把它扔給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這衣裳瘦,而他比熊還健碩。逃犯說:這是誰的衣裳呀?徐五婆說:是我那死鬼男人的。逃犯陣了口痰,說:穿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個病秧子,不早死才怪呢!
星星像傾巢而出的蜜蜂一樣飛舞在天空,空氣驟然涼爽了。徐五婆家住在堤壩旁,高河近,能聽得見水邊青蛙的鼓噪聲。
鴨肉終于爛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飯,就著咸菜吃了起來。逃犯一邊撕扯鴨肉往嘴里填一邊問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鴨子?
徐五婆說: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說:我只聽說人和狗能處出感情,沒聽說和鴨子還有感情的。
你沒聽說的事多了。徐五婆搶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刻,又朝徐五婆要酒。徐五婆說家里只有冥酒,是給死人喝的。逃犯問這冥酒喝了能不能藥死人,徐五婆說冥酒也是酒,怎么會藥死人呢。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給他拿來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頭瓶裝的,瓶頂封著黃色蠟紙,放在門廳的地窖里。這冥酒用的是當地小燒,里面泡了各種野花的花瓣、青草和樹葉,色澤艷麗,清香撲鼻。徐五婆打開窖口,一股陰涼之氣飄了上來。她下得窖里,提上一罐酒來。逃犯捧著酒罐,附牙咧嘴地說:夠冰手的,這地窖比冰箱還厲害哇!徐五婆因為逃犯說出個哇字,忽然對他產生一種憐愛之情。她聽到哇字,多半是從那些奶聲奶氣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說除哇,使她覺得他童心未泯。
遲子建的散文 篇3
北方的初春是骯臟的,這骯臟當然緣自于我們曾經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 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于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的白雪,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們 時,它的丑陋才無奈地呈現。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里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里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于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 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 魚的內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于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溫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 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 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呢?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余的美,也誕生了骯臟、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的散文 篇4
現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卷起鋪蓋走人。于是,我們看到的是張揚各種世俗欲望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樂土,顯得是那么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歷吧,我是那么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入碼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云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現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酵了,呈現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音樂和文學,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艾托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解體的消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是不死的,它會復蘇的!理由就是:這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濕潤而燦爛的夕照,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可是在這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膨脹的嚎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生著變化,新信息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于認知新事物,應付新潮流。于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干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于奔逃。我們實現了物質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干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尸床上。那種散發著哀愁之氣的藝術的生活已經別我們而去了。
是誰扼殺了哀愁呢?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品所散發的迷幻之氣呢,還是大自然蒙難后產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的作品,要么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么迷離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的卻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心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是一只空碗罷了。
遲子建的散文 篇5
農具似乎與樹木有著親緣關系,農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具把兒上,看到樹的花紋和節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具當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由于家中沒養牲口,用犁杖耕田的,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著腰,只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后面叫著我的乳名打趣我,說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的校長,曾在東北讀中學,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具,因為我們上小學時,學工學農的熱潮風起云涌,我們每周都要到生產隊的田地里勞作一兩次。而且家家戶戶又都擁有園田,種植著各色菜蔬,自給自足,所以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沒有沒摸過農具的。
農具當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狀很像道士帽,所以你若把它倒立著,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里。鋤頭既可用于鏟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的田地松土。我扛著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里去了。土豆地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鏟頭趟,苗才出齊不久,上豆秧矮矮的,雜草極好清除。鏟二趟呢,是在土豆打壟之后,粉的白的藍的土豆花也開了,雜草與土豆秧爭奪生長的空間,這時就得掄起鋤頭“驅邪扶正”。鏟三趟的時候,稗草瘋長,有的和秧苗纏繞在一起,頗有“綁票”的意味,這時候為土豆清除“異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所以,鏟三趟的時候最累,有時候你得撇下鋤頭,親手二下一下地把糾纏在土豆秧身上的雜草摘除。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干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燙的泥土中,感受著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愜意極了。清風拍打著土豆花,土豆花又借著風勢拍打著我的臉頰,讓我臉頰發癢,那是一種多么醉人的癢啊!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采上幾枝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著我享用。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著野花,割草的時候,也等于采花了。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面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豬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里絮的草還來自于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
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本領是無法相提并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寬的寬,窄的窄。進了我家園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我們家的農具,也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銹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一只花盆的,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那些地道的農家,農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不似我們家的農具,一律被堆置在墻角,任憑風雨侵蝕,如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具,熱愛它們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們家使用過的那些農具早已失傳了。但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那一雙雙眼睛曾見證了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歷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
遲子建的散文 篇6
有一種門,是門中門,只有一尺見方,通常設置在院門的底端,挨著地,由兩個自由翻轉的合葉一左一右牽著它,既能往里開,又能向外開,這門當然不是走人的,更不是什么裝飾物,它是專為家中的動物和家禽而設計的。白天時主人鎖上家門,上班的上班,下田的下田,貓啊狗啊雞啊鵝啊的就各忙各的去了,覓食的覓食,閑逛的閑逛,會友的會友。主人們若是回來晚了,當它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從這扇小門鉆進院子,喝喝水啦,趴在院子里打個盹啦等等。而當它們又想出門的時候,只要用頭一頂這扇門,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戶外的風景了。
動物和動物的力氣是不一樣的,比如狗的力氣就比貓大。而家禽呢,雞的力氣就比不上鵝。所以那扇小門的厚度就有個講究,要輕點,薄點,使它們進出時自如一些。但是它們又不能過于輕薄,否則趕上風大的夜晚,它就會被吹得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搖蕩,發出啪啪的響聲,而攪擾了屋里人的美夢。
最自如出入這扇門的無疑就是狗了。看家的狗一般終于職守,但它們老是呆在院子里也是悶的,所以寂寞時會溜出家門,看看院外的`風景,或者與其它相熟相知的狗親昵一會兒。貓呢,它們身懷翻墻跨院的絕技,高高的院墻對它們來說根本就不是屏障,它們往往不走這扇小門,尤其是有狗望著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精神抖擻、三下兩下爬過院墻,輕盈地跳到院外,讓狗只能低頭哀嘆自己的愚笨,所以貓與狗的關系總是比較疏離。
我養過兩條狗,一條是黃狗,一條是黑狗。黃狗叫傻子,黑狗叫黑子。傻子其實一點都不傻,它威風凜凜的,很剽悍,是北極村屬得上的一條好狗。它太厲害,一直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著,只能呆在后菜園里。我常拿了饅頭在它面前吃,趁大人不注意,會掰一半喂它。傻子很聰明地飛快地一口把它吞下,然后歪著腦袋十分動情地望著我,發出溫柔的叫聲,用一只前爪輕輕撓著地,企望我再偷著喂給它一些。傻子有個愛好,它喜歡吃蜜蜂,它跳得很高地捉空中飛旋的蜜蜂,幾乎是百發百中,讓我為之歡呼。不過它一吃了蜜蜂我就為它擔心,萬一蜜蜂沒死,蟄破了它的肚子,它還怎么吃食兒啊?
傻子的任務就是看家護院,不過到了冬天,家人若是去很遠的山中拉燒柴或者是去江上捕魚,就會把傻子帶上。山中有野獸,狗能判斷出它們的方位,發出警告的吠叫,提醒主人。而去江上捕魚時,傻子要被套上爬犁,去時爬犁上裝著捕魚的工具,回來時則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魚了。傻子一跟著去捕魚就興高采烈的,如果運氣好,上網的魚多,姥姥會把狗魚等不太上講究的魚撇給它一、兩條,它在冰面上就把它生吃了。回家的時候,傻子拖著沉重的爬犁,走了一身的汗,毛發上的汗氣凝結成霜,使它看上去成了一條白狗了。我離開北極村的時候,最不舍得的就是傻子。我握著它的爪,哭了。
回到父母身邊后,只要姥姥家來信了,我會問信上說沒說傻子怎么樣了?可信上都是人的消息,沒有關于傻子的只言片語。隔了很多年我再回北極村時,傻子還認得我,不過它已經老態龍鐘了,毛發稀疏而沒有光澤,姥姥說傻子有一回偷吃了雞窩的蛋,被姥爺打得半死,至此后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傻子最后死了,姥姥念著它對主人多年的恩情,把它埋了。
黑子是我回到父母身邊后家人養的狗。它的毛很短,尖頭尖腦的,瘸著一條腿,十分丑陋,我不明白家里為什么要養這樣一條狗。我不喜歡它,左鄰右舍家來了人,它多管閑事地叫得很兇,而當我們家來了生人呢,它卻歡天喜地地給迎進來了,簡直就是個叛徒。我爸爸的風濕病一旦發作,走路就一瘸一拐的,跟著爸爸走的黑子呢,也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見了我會不懷好意地說,你家的狗跟你爸走路怎么一模一樣啊?我覺得很沒面子,真想找條繩子把它悄悄勒死。
黑子雖然面容丑,它的心卻是不丑的。雞回家時若是頂那扇小門吃力了,它就幫助撞開,用一條腿支著門,讓雞進院子,很有紳士風度的樣子,所以雞們都不反感它。后來鎮子里發生狗瘟,黑子染了病,被勒死了,當時讓我覺得無比暢快,覺得一塊礙眼的東西終于從眼前被清除了。只是以后在鎮子里再也看不到有一條狗是一瘸一拐地走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比較而言,貓的命運相對要好一些。它們可以依偎在主人的飯桌旁,分享主人吃的東西。而且,它們除了捉老鼠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計,所以貓常常是蜷伏在熱炕上呼呼大睡。不過,若是倉房中的老鼠鬧得兇,主人在米缸里發現了漆黑的老鼠屎,它們就會遭到叱罵,主人會餓著它,不讓它進屋門,讓它在倉房中專心捉鼠。偏偏很多貓是懶惰和貪圖富貴的,一怒之下離家而去,再不肯為主人效勞。所以你家丟失了的貓,幾年后在另外一個村鎮的人家的炕頭上可能會看到。而一個人家養的狗,你就是每天打它五十大板,它也還會兢兢業業地為主人家守夜,這大約就是貓與狗的不同之處吧。常吃人的食物的貓,也許不知不覺中,把人與人的背信棄義的氣息也沾染了過去。
遲子建的散文 篇7
不要說你看到了什么,而應該說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仿佛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著干糧。火盆、捕魚的工具和廉價的紙煙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著已經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鉤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規矩矩地忠實于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云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騰騰地走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書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云。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說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于又在異國他鄉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后來到了著名的溫泉圣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領略過層云峽的溫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濕清新,景色奇佳。住進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后,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趣地眨眨眼睛說,登別的露天溫泉久負盛名。也就是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后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生怕不慎一覺醒來云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溫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脫掉和服,走進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幾乎是憑著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后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溫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去后就四處尋找露天溫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溫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涂。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聯系起來,便生出了“由風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溫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著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幾乎讓雪花給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自由的風。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溫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溫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溫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里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確表達當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著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著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這是我所經歷的三個季節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著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啊!我以為你已經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著美遠走天涯后,傷懷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余的。我盼望有一個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里我已經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導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導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邊境重鎮撫遠,停留一天后,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后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已經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涌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在船頭不遠處,火燒云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現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清,水鳥在那里重現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現了我,便用擴音器送出來一憂郁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著,領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發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遲子建的散文 篇8
墻上的掛鐘,曾是我童年最愛著的一道風景。我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崇拜因為它常夢著時間,我們的作息似乎都受著它的支配。到了指定的時間,我們得起床上學,得做課間操,得被父母吆喝著去睡覺。雖然說有的時候我們還沒睡夠不想起床,在戶外的月光下還沒有戲耍夠不想回屋睡覺,都必須因為時間的關系而聽從父母的吩咐。他們理直氣壯呵斥我們的話與掛鐘息息相關:“都幾點了,還不起床!”要么就是:“都幾點了,還在外面瘋玩,快睡覺去!”這時候,我覺得掛鐘就是一個拿著煙袋著我們腦門的狠心的老頭,又兇又倔,真怒把他給掀翻在地,讓它永遠不行走。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一個看不見形影的家長,嚴古板。但有時候它也是溫情的,在除夕夜里,它的每一聲腳步都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可以在子時鐘聲敲響后得到夢寐以求的壓歲錢,想著用這錢可以買糖果來甜甜自己的嘴,真想在雪地上暢快地打幾個滾。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時間是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放在掛鐘里的。它每時每刻地行走著,走得不慌不忙,氣定神凝,不會因為貪戀窗外鳥語花香的美景而放慢腳步,也不會因為北風肆虐大雪紛飛而加快腳步。它的腳,是世界上最能禁得起誘惑的腳,從來都是循著固定的軌跡行走。我喜歡聽它前行的聲音總是一個節,好像一首溫馨的搖籃曲。時間在掛鐘里,與我們一同經歷著風霜雨雪、湖源湖落。
我上初中以后,手表就比較普及了。我看見時間躲在一個小小的圓盤里,在手腕上跳舞。它跳得靜悄悄的,不像墻上的掛鐘那么清脆悅耳,“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手表里的時間給我一種鬼鬼崇崇的感覺,少了幾分氣勢和嚴,以明明到了上課時間,我還會磨贈一兩分鐘再進教室,手表里的時間也就因此顯得有些落實。
后來,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了,時間棲身的地方就多了。項鏈墜可以隱藏著時間,臺歷上鑲嵌著時間,玩具里放置著時間,至于電腦和手提電話,只要我們一打開它們,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有時間。時間如果是一樣到處閃爍著,它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顯得匆匆了。
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北京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痕跡。我在梳頭時發現一根白發,它在清晨的曙光中像一道明的雪一樣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時間其實一在我的頭發里行走,只不過一次露出了痕跡而已。我還看見,時間在母親的口腔里行走,她的牙齒脫落得越來越多。我明白時間讓花朵綻放的時候,也會讓人的眼角綻放出花朵——魚筆紋。
時間讓一棵青春的小樹越來越枝繁葉茂,讓車輪的輻條越來越沾染上銹鏈,讓一座老屋逐漸鴕了背。時間好似變戲法的魔術師,突然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們辛勤勞作過的土地上,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就讓時間給無聲地接走了,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腳印,又能在
黑令的夢中見到他們依稀的身影。他們不在了,可時間還在,它總是持之以恒激情澎湃地行走著——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們不經意走過的地方,在日月星辰中,在夢中。
我終于明白掛鐘上的時間和手表里的時間只是時間的一個表象而已,它存在于更豐富的日常生活中。只要我們在行走,時間就會行走。我們和時間如同一對伴侶,相依相偎著,不朽的它會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引領著我們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遲子建的散文 篇9
俄羅斯的教堂,與街頭隨處可見的人物雕像一樣多。雕像多是這個民族歷史中各個階層的偉大人物。大理石、青銅、石膏雕刻著的無一不是人物肉身的姿態,其音容笑貌,在各色材質中如花朵一樣綻放。至于這軀殼里的靈魂去了哪里,只有上帝知道了。
莫斯科與圣彼得堡那幾座著名的東正教堂,并沒有給我留下太美好的印象,因為它們太富麗堂皇了。五彩壁龕中供奉的圣像無一不是鍍金的,壁畫絢麗得讓人眼暈,支撐教堂的柱子也是描金鉤銀,充滿奢華之氣。宗教是樸素的,我總覺得教堂的氛圍與宗教精神有點相悖。
即使這樣,我還是在教堂中領略到了俗世中難以感受到的清涼與圣潔之氣,比如安靜地在圣洗盆前排著長隊等待施洗的人,在布道臺土神情凝重地清唱贊美詩的教士。但是這些感動與我在一座小教堂中遇見掃燭油的老婦人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莫斯科的東南方向,有一座被森林和草原環繞的小城——弗拉基米爾,城邊有一座教堂,里面有俄羅斯大畫師安德烈、魯勃廖夫的壁畫作品。我看過關于這位畫師的傳記電影,所以相逢他的壁畫,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教堂里參觀的人并不多,我仰著脖子,看安德烈魯勃廖夫留在拱頂的畫作。同樣是畫基督,他的用色是單純的,赭黃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仿佛又老又舊的夕照在彌漫。人物的形態如刀削般直立,其莊嚴感一覽無余,是宗教類壁畫中的翹楚。我在心底慨嘆:畢竟是大畫師啊,敢于用單一的色彩、簡約的線條來描繪人物。
透過這些畫作,我看到了安德烈‘魯勃廖夫故鄉的泥土、樹木、河流、風雨雷電和那一縷縷炊煙,沒有它們的.滋養,是不可能有這種深沉樸素的藝術的。
就在我收回目光,滿懷感慨低下頭來的一瞬,我被另一幅畫面所打動了:有一位裹著頭巾的老婦人,正在安靜地打掃著凝結在祭壇下面的燭油!
她起碼有六十歲了,她掃燭油時腰是佝僂的,直身的時候腰仍然是佝僂的,足見她承受了歲月的滄桑和重負。她身穿灰藍色的長袍,戴藍色的暗花頭巾,一手握著把小鐵鏟,一手提著笤帚,腳畔放著盛燭油的撮子,一絲不茍地打掃著燭油。她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面色白哲,眼窩深陷,臉頰有兩道深深的半月形皺紋,微微抿著嘴,表情沉靜。教堂里偶爾有游客經過,她絕不張望一眼,而是耐心細致地鏟著燭油,待它們聚集到一定程度后,用笤帚掃到鐵鏟里,倒在撮子中。她做這活兒的時候是那么虔誠,手中的工具沒有發出一聲剌耳的響聲,她大概是怕驚擾了上帝吧一一雖然說幾個世紀以來,土帝不斷聽到刀戈相擊的聲音,聽到槍炮聲中貧民的哀號。
我悄悄地站在老婦人的側面,看著祭壇,看著祭壇下的她。以她的年齡,還在教堂里做著清掃的事務,其家境大約是貧寒的。上帝只有一個,朝拜者卻有無數,所以祭壇上蠟炬無數。它們播撒光明的時候,也在流淚。從祭壇上蜂飛蝶舞般飛濺下來的燭淚,最終凝結在一起,匯成一片,牛乳般潤澤,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斷了的翅膀。老婦人打掃著的,既是人類祈禱的心聲,也是上帝安撫塵世中受苦人的甘露。
這樣一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使弗拉基米爾之行變得有了意義。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曉,也水遠不會像莫斯科街頭佇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樣,被人紀念著,拜謁著。但她的形象卻深深地鐫刻在了我心中!鐫刻在心中的雕像,該是不會輕易消失的吧?
我非常喜歡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幾句詩,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耀在結尾《最后的幻象》中:
無比寬宏的天恩啊,由于你,我才膽敢長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盡!
那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也許看到了這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勞作是安然的。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另—種永恒的光明。
遲子建的散文 篇10
太陽是不大懂得養生的,只要它出來,永遠圓圓的臉,沒心沒肺地笑。它笑得適度時,花兒開得繁盛,莊稼長勢喜人,人們是不厭棄它的;而有的時候它熱情過分了,弄得天下大旱,農人們就會嫌它不體恤人。月亮呢,它修行有道,該圓滿時圓滿著,該虧的時候則虧。它的圓滿,總是由大虧小虧換來的。所以虧并不一定是壞事,它往往是為著燦爛時刻而養精蓄銳。
故鄉的夜晚,一本書,一杯自制的五味子果汁,就會帶給我踏實的睡眠。可是到了月圓的日子,情況就大不一樣。穿窗而過的月光,進了屋后,招呼也不打,仰面躺在我身旁空下來的那個位置。它躺得并不安分,跳動著,閃爍著,一會兒伸出手撫撫我的睫毛,將幾縷月光送入我的眼底;一會兒又揉揉我的鼻子,將月華的芳菲再送進來。被月光這樣撩撥著,我只能睡睡醒醒了。
月光和月光是不一樣的。春天的月光,像一片剛鉆出些葉芽的草地;夏日的月光,流瀉在空中,你抓一下,手上就像有滿把的膏脂;秋天的月光,像平鏡般的`湖水,又如古琴彈出的聲音;冬天的月光雖然薄而白,但落到雪地上像剛印刷出來的年畫。相比較,冬春之交的月光,就沒什么特別動人之處了。雪將化未化,草將出未出,此時的月光,也給人猶疑之感,瑟瑟縮縮的。
就是在這樣的乍暖還寒時節,一個滿月的日子。回到自己的住處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微醺的緣故,未及望月,就熄燈睡了。大約凌晨三點,我被渴醒了。床畔的小書桌上,通常放著一杯白開水。室內似明非明,我起身取水杯的時候,發現杯壁上晃動著迎春枝條般的鵝黃光影。心想月光大約太喜歡玻璃杯了,在它身上作起了畫。喝過這杯被月光點化過的水,無比暢快。
回床的一瞬,我有意無意地望了一下窗外,立時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天哪,月亮怎么掉到樹叢中了?我見過的明月,不是東升時蓬勃跳躍在山頂上的,就是夜半時高高吊在中天的,我還從沒見過棲息在林中的月亮,仿佛伸伸手就能捉到。那團月亮也許因為走了一夜,被磨蝕得不那么明亮了,看上去毛茸茸的,但皎潔而不耀眼,清澈中散發著溫熱,更像一盞掛在樹梢的燈,默無聲息的燃燒著。那些還未發芽的樹,原本一派蕭瑟之氣,可是掖在林間的月亮,把它們映照得流光溢彩,好像樹木一夜之間回春了。丫杈的樹枝上有如開滿了粉白的鮮花,而圓月、樹林、斜枝、光影像隨意潑灑點染的一幅畫,又如意境幽雅的一首詩。
看過了這樣的月亮,我再回到床上時,又怎能不被美給驚著呢!雖然接著睡了,可是瞇上一段時間,又惦記著什么似的,醒來了。只要睜開眼,朦朧中會望一眼窗外——啊,月亮還在林間,只不過更低了些。再睡,再醒來,再望,也不知循環往復了多少次。月亮終于沉在林地上,由燈的形態,變幻成篝火了。這是那一夜的月亮,留給我的最后印象。
第二天徹底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哪還有滿月時的圣景。消盡了白雪而又沒有返青的樹,看上去是那么的單調。雖然尋不見月亮的蹤跡,但我知道它因為燃燒得太忘我了,動了元氣,此后的半個月,它將一點點地虧下去。待它枯槁成彎彎的月牙兒,才會真正復蘇,把虧的地方,再一點點地盈滿。它圓滿后,不會因為一次次地虧過,就不燃燒了。而且月亮懂得,沒有燃燒,就不會有涅盤再生,就不會有新一輪的蓄養生長,也就不會有再一次痛快淋漓燃燒的精彩。
我怎么能想到,在印象中最不好的賞月時節,卻看見了上天把月亮拋在凡塵的情景呢。假使我徹頭徹尾醒著,這樣的風景即使入了眼,也不會攝人心魄。正因為我所看到的一切在黎明與黑夜之間,在半夢半醒之間,那團月亮,才美得奪目。
遲子建的散文 篇11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現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彌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著鳥聲起伏的山谷,把它那驚世駭俗的美一覽無余地展現在我面前。
石鐘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據說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圍石窟中的菩薩、南詔國王及侍從、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國人等等坦然地相處在一起,以其渾然天成的美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這尊石窟下的一塊圓石,才被千古不絕的朝拜者給跪出兩江深深的凹痕,那么觸目驚心的凹痕。
我遠遠地看著它,它的黑褐色的質地、輪廓分明的曲線、睥睨世俗的那種天真無邪的氣質。我們就在那一瞬間溫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著,它似乎就要柔軟地熒熒欲動,就要流出一股瑩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沒有嘈雜的交談,靜悄悄的風、靜悄悄的陽光在我們之間穿梭著。它靜悄悄地立在這里已經有許多個漫長的世紀了。它沐浴著風聲、雨聲、月光、陽光,這一切都沒有損害它的容顏。它是古老的,同時又是年輕的;它是蒼涼的,同時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圍許多處石窟在戰事中遭到破壞,菩薩斷了胳膊、侍從少了腿,而許多頭像都面目模糊。獨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無缺地出現在我面前。就連邪惡的手都不敢觸及它,看來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驅除邪惡。
阿央白出在莊嚴肅穆的佛教圣地曾招致了種種非議。有人說這純粹是后人出于對佛教的褻瀆而導演的一場惡作劇。他們認為阿央白不潔、不貞,怎么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頭上呢?
我無意揣測這尊大約誕生于唐宋時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許雕刻者雕厭了充滿神話色彩的菩薩、天神,雕厭了國王和歌舞升平的場景,雕厭了他們不可觸及的事物,所以他們才雕出一副顯赫的'女性生殖器,因為只有它,才能給人以最溫存、親切、可知的感覺。也許雕刻者只是發現了一大塊黑褐色的石頭,他產生了豐富的聯想,于是女性生殖器的輪廓就在上面顯現了。
當然,一切揣測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么說,阿央白誕生了,而且存在下來,并且將要獲得永生。雕它的人沒有留下名字,但我覺得當他用刀鑿劃出一道道痕跡時,他一定是斂聲屏氣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個心性很高、懂得溫暖的人,也是一個真正懂得藝術之美的人。我與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無形中看見了一雙手拂名而過的痕跡。那只能是一雙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晨光涌動著,我和阿央白同樣沐浴著光明。我走近它,仔細端詳它,我其實是在端詳自己。它經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實、凝重和生動。它可以感知語言,它的深處曾攪起多少令這世上男女流連忘返的波瀾——萬劫不復的波瀾。對于它,世俗的一切揣測都是毫無意義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試圖還想為它所招致的非議做一番開脫。它躋身于佛教圣地,是否提醒人們,能做佛的思考該是由人開始的,而不是由神開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學,而人是從母腹中啼哭著爬出來的,阿央白是我們生命的窗口,我們的思想在做無邊無際的精神漫游時,不要忽視生命本身的東西。沒有生命,一切都不會存在。
當然,這些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在阿央白面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詳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視著它,由遠及近,由近及遠,這時陽光更加濃郁了,它使阿央白煥發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將人們引以為神圣或邪惡的東西公之于眾,這樣神圣和邪惡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為它自己而存在。猶如一枝嬌艷異常的金黃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搖曳著,釋放著它那安靜、炫目、動蕩而悠久的美。
遲子建的散文 篇12
從上小學起,我就喜歡朗誦。漢語的魅力在朗誦中得到完美的體現。好的文章會給人一種欣賞音樂的感覺,比如朗誦魯訊的《雪》、朱自清的《背影》,你能感覺到是在聽一首如泣如訴的提琴曲;而朗誦蘇軾的《赤壁賦》和王勃的《滕王閣序》,你能感覺到是在聽一首氣勢磅礴的交響樂。
我少年時代生活在大森林里,喜歡站在屋前的菜園里對著瓜果蔬菜、蜻蜓蝴蝶朗誦,還喜歡到離家極近的山上對著樹木溪水、野草飛鳥朗誦。大自然的清風、鳥語和流水聲,為我的朗誦做了最好的伴奏。
我覺得朗誦可以最直接地品味到語言的美。有的句子富有陰柔之美,可以輕聲細氣地對它淺吟慢讀;有的句子富有陽剛之美,讀它進就會用激越高亢的聲調。朗誦不僅幫助我體味到了文字的旋律美,還激發了我對作文的興趣和熱愛。
想著有些文章讀起來竟然如此瑯瑯上口,如聞仙樂,誰能按捺住一試身手的激情呢?我最早的作文,就是從朗誦中獲得的靈感。我現在仍然認為,能夠讓人讀出聲來、讀出氣象的文章,才是好文章。這樣的文章生動,有光彩,所以,我雖然已人到中年,并且蝸居在大都市冰冷而蒼灰的樓群中,仍然沒有間斷過朗誦。辛棄疾的詩詞是我常放在枕邊作為朗誦之用的。如果鄰人聽見一個女在屋子里抑揚頓挫地朗誦詩詞,一定會認為我神經不正常,可他們又自動能體司到朗誦給人帶來的審美的愉悅呢?
朗誦能夠培訓我們對文字的感情和寫作的勇氣。好文章仿佛只能讀出聲來才覺得過癮。文章被朗誦,如同食物被咀嚼,你能細細品味其中的奧妙。如果一道美食僅僅只能看,卻不能品味,就如同好文章未被朗誦一樣,難解其真味。在朗誦的過程中,我漸漸喜歡上了文字,并且生發了要駕馭這些文字的欲望。這可貴的“欲望”就是靈感受襲來的前兆。所以,我覺得中小學生應該注重朗誦,注意——是朗誦,而不是背誦。背誦往往只是囫圇吞棗地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只記住了文章的內容,那充其量只能稱為皮毛的東西;而朗誦卻能讀出文章的氣韻,能品咂到文章的精髓。
我上初中和高中時,所接觸到的作文基本都是命題的,比如《一件小事》、《難忘的一天》、《我的母親》、《記一次勞動》等等。我相信如今的學生也常遭遇到這類命題作文。命題作文最大的弊端就是容易使學生的思維模式化,遏制想象力的發展,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能夠獨辟蹊徑地把“命題作文”寫出新意,是我們所要思考的問題。要知道,命題作文就是在你身旁設置了一道厚厚的墻,你如果只是在墻的陰影下徘徊,寫出的文章必然會老氣橫秋、毫無生氣。可是,如果你穿越了這堵墻,就會看到別致的風景。
記得1980年,我讀高一的那年,秋天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作文競賽。老師出的題目是《秋風與黃葉》。但見同學都已經刷刷有聲地下筆了,我卻不急不躁地仍在思考這篇作文究竟該怎樣寫。如果僅僅寫秋風席卷大地、落葉飄飛的景色,我會毫不費力,而且可以賦予落葉以一種意義:它曾充沛地活過,它的'凋零因而是壯麗的!可我猜測很多同學都會想到這個立意,也就沒有興趣去寫。
突然,我靈機一動——為什么不能把歷史比喻來黃葉,而把歷史上一次一次的農民起義比喻為秋風呢?歷史這枚葉子之所以如此金黃燦爛,不就在于這些農民起義之風的吹拂嘛!靈感如天梯一樣垂下,我終于可以偷竊地逾越《秋風與黃葉》這堵墻了。我的筆開始在白紙上飛快地走動,獨特視角的擇取使我在寫作時一直洋溢著充沛的激情。我如釋重負地參加完作文競賽,我相信它會是最好的一篇作文。
果然,它得了一等獎,我的卷子被張貼在一樓宣傳欄的玻璃櫥窗里,很多同學都轉過去看。我聽到最多的一個議論是:“這個題目可以這么寫呀!”是的,這件事使我獲益匪淺,那就是我看待問題一定要有自己的眼光,不能流俗。還有,我對我的語文老師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他當時認定我的文章立意有問題,排斥了它,也許會扼殺我的創造力。要知道,學生時代的一點鼓勵,都會在人的成長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如果不想使自己在寫作時陷入庸常立意的泥淖,我認為可以調動和開發“逆向思維”這根神精。逆向思維,并不是說考慮問題一些定要朝相反的方面去想,而是說可以從獨特的角度切入問題。這樣,能使你的思維始終富有新鮮感和活力,從而使由此生發的文字散發出一股與從不同的氣息。逆向思維的培養主要有賴于想象力的支撐,想象力是逆向思維的后盾,所有的奇思妙想,皆得力于想象力的推波助瀾。
當然,強調“逆向思維”并不是鼓勵學生放棄對常識知識的學習,沒有對常識知識的基本掌握,是不可能有修成“正果”的“逆向思維”的。如果僅僅為獨特而獨特,很可能使文章看上去乖張、艱澀,難入情理。而有了基礎和積淀的獨特,才能煥發出絢麗的藝術之光。
遲子建的散文 篇13
烏鎮是一枝蓮,東柵、西柵、南柵、北柵是它張開的花瓣。東柵因為天光和煙火氣盛,這片花瓣在我眼里是銀粉色的。西柵呢,它被不絕的流水環繞著,那層層疊疊的樓臺水閣,迷宮似的灰街長巷,也就有了舟楫的氣象,似乎你輕輕一推,它們就會啟航。這片輕靈的花瓣,在我眼里就是燭白色的了。燭白色不像銀白那么耀眼奢華,也不像乳白那么溫柔平淡。燭白色,它高貴樸素,充滿激情而又深沉內斂。因為燭白色里,摻雜著天堂的色彩。
來烏鎮的,不僅僅是人,還有白鷺、云朵、晨霧。與它們比起來,倚賴車船出行的人,是多么的被動啊。白鷺來,乘著清風,扇動著絲綢一樣的翅膀,倏忽間就翩然而至了;云朵呢,如果它們思念身下這片枕河入夢的人家了,從天宇的某個角落出發,且歌且舞,飄飄灑灑,也是說到就到了。比起白鷺和云朵,晨霧不是遠客,它們就棲息在烏鎮縱橫交織的水澤深處。只要它起了頑皮,就一哄而起,縛住太陽,把人間幻化為海市蜃樓,霸氣十足地做這世界早晨的皇帝。
我在烏鎮,住在西柵。西柵由十二座小島組成,所以進出西柵,須乘坐渡船。到烏鎮時已是晚上九點,江南的雨淅淅瀝瀝下著,好像烏鎮這個素服女子忙活了一天,正在做安寢前的沐浴。從西柵的碼頭登船,去通安客棧,大約一刻鐘。西柵的渡船是我喜歡的那種,帶篷的木船,梭形,人工搖櫓,至多坐六人,既不像大船那樣笨拙少情調,又不像只能容一兩個人坐的小舟,在水波上活躍得像條魚一樣,讓人心生不安。不大不小的渡船,如同恰到好處的鞋子,最適合游人的腳。船家是個女子,烏鎮人對她們有個親切的稱謂:船娘。而我覺得,女子的性情,最適合在西柵擺渡。因為這兒不是荒涼的海域,需要頂天立地的男人披荊斬棘,西柵是一個寧靜的港灣,是個聽槳聲的地方,由性情多溫婉的女子做“掌門人”,再妥帖不過了。
船娘戴著斗笠,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雖然落著雨,但岸上投下的燈影,依然盛開在河面上,看來電的筋骨,實在強啊。沒有月亮的夜晚,那一團團濕漉漉的橘黃的燈影,看上去像是月亮生出的金發嬰孩,是那么的鮮潤明媚。帶著一身的水汽,船停靠在客棧的碼頭上了。簡單吃了點東西,洗漱后躺下,已是深夜了。旅途的勞頓,并沒有使我立刻入睡。不過在西柵失眠是幸福的,因為你在靜得出奇的夜里,能聽見淙淙的流水聲。
來烏鎮的次日,是茅盾文學獎頒獎的日子。我醒來的時候,西柵還沒醒,因為它被濃霧包裹著,所以到了天亮的時辰,它卻亮不起來。早飯后,我出了客棧散步。上了一座灰白的石拱橋,站在橋上,只見河兩岸的房屋,好像晾曬著一匹匹白色的絲綢,被霧氣緊緊纏繞。你想看遠一點的河道,看不清楚;想看近處房屋的飛檐,也是看不清楚的。霧中的西柵,也就有了如夢似幻的感覺。上午十點多,霧小了,雨又來了,所以那個白天的太陽,和那個夜晚的月亮,是逃跑的新娘,芳蹤難覓。如果說烏鎮是一朵靜靜的蓮的話,那么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在我眼里就是曇花。那個夜晚的頒獎盛典結束后,第二天,與會人員紛紛離去了。客棧的小碼頭忙碌起來,船娘忙碌起來,被槳攪起的水波,也忙碌起來了。
我也乘渡船出去,但奔赴的不是飛機場,而是東柵。太陽終于露出了芳容,天地間變得亮堂起來了。東柵游人如織,每一座石橋,每一條小巷,每一座古老的樓牌下,都有駐足觀望和拍照的人。導游帶著我們,先是參觀了一個專門展覽雕花木床的博物館,然后去了烏鎮名酒、從清朝就開張了的三白酒的釀造地。在烏鎮這樣的水鄉,如果沒有酒,老百姓的日子,無疑是少了魂兒。出了酒坊,近午的時候,在去餐館的途中,我在一條巷子里,遇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她將自家爐灶支在屋外,微微弓著背,神色怡然的,當街翻炒著一鍋羊肉。羊肉顯然被醬汁浸透了,油紅色,撲鼻的香氣。很多游人停下腳步,眼饞著那鍋肉。而我眼饞的,是老婆婆手中的'那把鍋鏟。如果我到了她這般年華,能像她一樣自如地使著鍋鏟,為自己烹調下酒的小菜,那就是此生最大的福氣了。
從東柵回來,小憩片刻,導游又帶著我們游西柵。看了白蓮塔、通濟橋和仁濟橋所形成的著名的“橋里橋”景觀、蠶絲廠以及醬坊。西柵最有趣的景觀,是三寸金蓮館。那里展覽的,是歷朝歷代形形色色的小鞋。有研究者說纏足始于隋唐,也有人說由五代興起。清入主中原后,反對漢族人纏足,尤其是康熙。從這點看,康熙就是一個充滿人性的皇帝。康有為在自己的老家廣東南海,還曾聯合當地鄉紳和開明人士,創立過不纏足會。這種病態的審美和風習,在中國流傳了近千年,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些小巧玲瓏的鞋子,多有斑斕刺繡,花色妖嬈,可我卻看不出絲毫的美來,因為它們是女人的腳鐐啊。
游過西柵,天色已昏。我們就近在一處臨河的餐館吃晚飯。飯后,回到客棧,清理完旅行箱,想想明天就要離開西柵了,心中似乎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九點一刻,我獨自出了門,看夜下的西柵。
石板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了。西柵靜起來,而另一種光明,卻升起來。點綴著夜晚的燈光,以乳黃為主,但也有幽藍的光帶,裹著石橋,使橋有了閃電的氣象。那一盞盞古樸的風燈,在蒼灰的屋檐下,隨著晚風輕輕搖蕩,像戀人溫柔的眼。我走進一條深巷,周圍竟一個人都不見,那一座座闃然無聲的深宅大院,使我懷疑里面居住的不是人,而是神靈。我有些害怕,連忙回到離出發點不遠的放生橋那兒,橋下有一個小酒吧,還有零星的顧客。剛停下腳步,就見柳樹叢中閃出一只貓來,雪白雪白的,它好像趕赴什么約會,飛也似的越過石橋,去另一岸了。貓離去了,一個清掃員出現了。她一手拎著撮子,一手提著掃帚,打掃石巷。我看了看撮子,里面較少有廢紙和食品包裝袋之類的垃圾,更多的是落葉。烏鎮再怎么的江南,也是秋意闌珊了。我跨上橋,剛好看見有一只載客的船從遠處蕩來。我聽見客人在問:“岸上是什么樹呀?”船娘答:“香樟樹。”之后再無人語,有的只是水聲。我看著這只船漸漸接近石橋,然后魚似的從橋下躍過,不見了蹤影。正當我要走下石橋的時候,一陣梆聲石破天驚地響起,這是打更的人在報時了。打更的人穿行在哪一條巷子,我并不知曉。但這寂寥而空靈的梆聲,與教堂的鐘聲一樣,讓我身心,頓時為之一爽。是啊,這禪意深厚的梆聲讓我明白,所有的盛典和榮耀,不過是一季的盛花,會轉瞬間化為流水。那些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包括我自己,不過是這世界的過客而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會在脫離了燈火璀璨、人語喧囂的環境后,懼怕一個人走夜路。這復古的梆聲,讓西柵的夜,白了。
遲子建的散文 篇14
又是年終的時候了,我寫字臺上的臺歷一側高高隆起,而另一側卻薄如蟬翼,再輕輕翻幾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謝幕了。
厚厚的那一側是已逝的時光,由于有些日子上記著一些人的地址和電話,以及偶來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來的厚度還厚,仿佛說明著已去歲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塊沉甸甸的磚頭,壓在青春的心頭,使青春慌張而疼痛。
發明臺歷的人大約是個年輕人,歲月于他來講是漫長的,所以他讓日子在長方形的鐵托架上左右翻動,不吝惜時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對時光。當一年萬事大吉時,他會輕輕松松地把那一摞用過的臺歷捆起,隨便扔到什么地方讓它蒙塵,因為日子還多得是呢。而對于中老年人來說,看著那一摞摞用過的臺歷,也許會有一種人生如夢的滄桑感。
于是想到了撕日歷。
小的時候,我家總是掛著一個日歷牌,我媽媽叫它“陽歷牌”,我們稱它“月份牌”。那是個硬紙板裁成的長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一輪無與倫比的圓月,一些隱約的白云以及裊娜奔月的嫦娥飄飛的裙據。下面是掛日歷的地方,紙牌留著一雙細瞇的眼睛等著日歷背后尖尖的鐵片插進去,與它親密的吻合。那時候我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撕日歷。早晨一睜開眼,便聽得見灶房的柴禾噼啪作響,有煮粥或貼玉米餅子的香味飄來。這基本上是善于早起的父親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飯。我爬出被窩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腳踩著枕頭去撕釘在炕頭被架子一側的月份牌,凡是黑體字的日子就隨手丟在地上,因為這樣的日子要去上學,而到了紅色字體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著它回到被窩,親切地看著它,覺得上面的每一個字母都漂亮可愛,甚至覺得紙頁泛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于是就可以賴著被窩不起來,反正上課的鐘在這一天成了啞巴,可以無所顧忌地放縱自己。有時候父親就進來對炕上的人喊:“涼了涼了,起來了!”
遲子建的散文 篇15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一般來說,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纖細、綿軟和細膩。不是常常有人用“纖纖素手”、“十指尖尖如細筍”來形容女人的手嗎?
舊時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場。紡織、縫補、漿洗、扯著細長的麻繩納鞋底、擦鍋抹灶、給公婆端尿盆、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點行裝、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當然也有耽于刺繡、撫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數女人的手的命運,所以也就略去不計了。
女人的手雖然備受辛勞,但很奇怪它們總是保持著女性的手應有的本色,靈巧而充滿光澤。看許多古代的仕女圖,畫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雙雙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們光滑美麗,像玉一般熒熒泛光。幾百年過后,再看那畫中的女人,只感覺那手充滿靈性地又要動起來,仿佛又要去挑油燈的燈花,又要撩開竹簾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邊去竜竜窣窣淘米一樣。
女人的手是經久不衰的。
現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們照例要下廚房,要照顧小孩子。她們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氣灶前將蔥花撒到沸油中爆響。若是她們有好心情,她們還要編織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們用手使屋子一塵不染,連窗臺上蒔弄的花卉的葉片也纖塵不染,家里的空氣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這些的時候就丟掉了一些時光,她們的額頭和眼角會悄悄起了皺紋,發絲的光澤不似往昔,但她們的手卻仍然有別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種秀氣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于它們經常接觸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緣故。女人們在切菜的時候,柿子那猩紅的汁液流了出來、芹菜的濃綠的汁液也流了出來、黃瓜的清香汁液橫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間漫出。它們無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豐富的營養滋養著它們,使它們新鮮明麗。女人的手在蒔弄花卉和長綠植物時必然也要沾染它們的香氣和靈氣,這種氣韻是男人所不能獲得的。女人大都愛水,米漿、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獲得一次極好的滋潤。
我這樣說,并不是鼓勵女人都下廚房。可是不下廚房的女人有味道嗎?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因為眼淚的滋養。女人愛哭,很少有人會任淚自流到脖頸衣襟而不管不顧,也很少有人會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拈著手帕擦淚,女人哭起來大多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也就適時而來,一把一把地在臉頰擦個不停。眼淚是一個人的精華,它只有在人極度悲傷和高興的時候才奪眶而出,它對女人的手的滋養肯定不同凡響。淚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過毛細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內部,這時悲哀也就隨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漸漸回升,女人的手經過淚水的洗禮變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測的兩點,最好不要被醫學專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識錯誤,我可不想唇紅齒白地對簿公堂。何況,我對一些常識性知識的千年不變總是深懷恐懼和疑慮。
不去說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書上看到,女人在臨終前比男人喜歡伸出手來,她們總想抓住什么。她們那時已經喪失了呼喚的能力,她們表達自己最后的心愿時便伸出了手,也許因為手是她們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語言,于是她們把最后的激情留給了手來表達。
我現在是這樣一個女人,我用手來寫作,也用它來洗衣、鋪床、切蔬菜瓜果、包餃子、腌制小菜、刷馬桶。如果我愛一個人,我會把雙手陷在他的頭發間,撫弄他的發絲。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臨終前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伸出了手,但愿我蒼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愛的人的手。
遲子建的散文 篇16
最懼怕春風的,莫過于積雪了。
春風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掃著大地的積雪。它一天天地掃下去,積雪就變薄了。這時云雀來了,陽光的觸角也變得柔軟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聲悠然重現,嫩綠的草芽頂破向陽山坡的腐殖土,達子香花如朝霞一般,東一簇西一簇地點染著山林,春天有聲有色地來了。
我的童年春光記憶,是與一個老啞巴聯系在一起的。
在一個偏僻而又冷寂的小鎮,一個有缺陷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像秋日蝴蝶的羽翼一樣脆弱,漸漸地被風和寒冷給摧折了。沒人記得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老啞巴。他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出奇地黑,出奇地瘦,脖子長長的,那上面裸露的青筋常讓我聯想到是幾務蚯蚓橫七豎八地匍匐在那里。老啞巴在生產隊里喂牲口,一早一晚的,常能聽見他鍘草的聲音,嚓——嚓嚓,那聲音像女人用刀刮著新鮮的魚鱗,又像男人掄著銳利的斧子在劈柴。我和小伙伴去生產隊的草垛躲貓貓時,常能看見他。老啞巴用鐵耙子從草垛摟下一捆一捆的草,拎到鍘刀旁。本來這草是沒有生氣的,但因為有一扇鍘刀橫在那兒,就覺得這草是活物,而老啞巴成了劊子手,他的那雙手令人膽寒。我們見著老啞巴,就老是想逃跑。可他誤以為我們把草垛蹬散了他會捉我們問責,為了表示支持我們躲貓貓,他揮舞著雙臂,搖著頭,做出無所謂的姿態。見我們仍驚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張著嘴,想通過呼喊挽留我們。但見他喉結急劇蠕動,嗓子里發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氣促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啞巴是勤懇的',他除了鍘草、喂牲口之外,還把生產隊的場院打掃得干干凈凈。冬天打掃的是雪,夏天打掃的是草屑、廢紙和雨天時牲畜從田間帶回的泥土。他晚上就住在挨著牲口棚的一間小屋里。也許人啞了,連鼾聲都發不出來,人們說他睡覺時無聲無息的。老啞巴很愛花,春天時,他在場院的圍欄旁播上幾行花籽,到了夏天,五顏六色的花不僅把暗淡陳舊的圍欄裝點出了生機,還把蜜蜂和蝴蝶也招來了。就是那些過路的人見了那些花兒,也要多望上幾眼,說,這老啞巴種的花可真鮮亮啊,他娶不上媳婦,一定是把花當媳婦給伺候和愛惜著了!
有一年春天,生產隊接到一個任務,要為一座大城市的花園挖上幾千株的達子香花。活兒來得太急,人手不夠,隊長讓老啞巴也跟著上山了。老啞巴很高興,因為他是愛花的。達子香花才開,它們把山巒映得紅一片粉一片的。老啞巴看待花的眼神是挖花的人中最溫柔的。晚上,社員們就宿在山上的帳篷里。由于那頂帳篷只有一道長長的通鋪,男女只能睡在一起。隊長本想在通鋪中央掛上一塊布簾,使男女分開,但帳篷里沒有簾子。于是,隊長就讓老啞巴充當簾子,睡在中間,他的左側是一溜兒女人,右側則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啞巴開始抗議著,他一次次地從中央地帶爬起,但又一次次地在大家的嬉笑聲中被按回原處。后來,他終于安靜了。后半夜,有人起夜時,聽見了老啞巴發出的隱約哭聲。
從山上歸來后,老啞巴還在生產隊里鍘草。一早一晚的,仍能聽見鍘刀“嚓——嚓嚓——”的聲響,只不過聲音不如以往清脆,不是鍘刀鈍了,就是他的氣力不比從前了。那一年,他沒有在場院的圍欄前種花,也不愛打掃院子,常蜷在個角落里打瞌睡。隊長嫌他老了,學會偷懶了,打發了他。他從哪里來,是沒人知道的,就像我們不知他扛著行李卷又會到哪里去一樣。我們的小鎮仍如從前一樣,經歷著人間的生離死別和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達子香花依然在春天時靜悄悄地綻放,依然有接替老啞巴的人一早一晚地為牲口鍘著草料,但我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原來這小鎮是少了一個沉默的人——
一個永遠無法在春天里歌唱的人!
遲子建的散文 篇17
雖然哈爾濱的夏天足夠涼爽,但我還是喜歡在每年的七、八月份放下筆來“歇伏”。這時最愜意的事情,就是讀書。我會把插在書架中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書打量個周詳,如同皇帝選妃一樣,抽出想讀的,放在沙發旁和枕邊。被選中的既有那些散發著微微霉味的、可以一讀再讀的老書,也有外表光鮮漂亮、漫溢著油墨芬芳的新書。比之新書,我更愛那些老書。經過了漫長歲月淘洗后仍然能流傳下來的文字,總會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
在瀏覽了兩本空洞乏味、裝神弄鬼的最新暢銷書后,我已打算重溫《聊齋志異》的詭譎、奇異之美了。那里的神仙鬼怪在我眼中是有血有肉的。在電閃雷鳴的夏日,讀這樣的書無疑就是聆聽天籟之音。
由于搬家后沒有給書做細致的分類,所以很多書都是亂插的。我在取《聊齋志異》的時候,發現了相挨著它的《歐洲美術中的神話和傳說》,這是著者王觀泉先生三年前所贈的,我記得愛人在那年春天離開我的最后一個夜晚,讀的就是這本書。
書頁上一定留有我用肉眼看不見的愛人的指紋,所以打開它的時候,那一幅幅絢麗的畫面,在我眼里就是天堂的圣景圖。
最先打動我的,是一組《麗達與天鵝》圖畫。麗達與天鵝的故事,是最傳奇的愛情故事。天神宙斯有一天在神山上,看到身下的斯巴達草原上,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就是麗達。宙斯愛上了麗達,為了擺脫天后赫拉的控制,他變成一只天鵝,飛向人間,與麗達相愛,并生下了希臘的絕世美女海倫。海倫與特洛伊戰爭的故事,比麗達與天鵝的故事還要著名。
在對《麗達與天鵝》這個神話的演繹上,我最喜歡達利的那幅。柯勒喬的過于甜美,達芬奇的太圓熟了,而達利表現的天鵝充滿了激情和力量,它那富有質感的展開的雙翼,是那么的剛健和柔美,充分體現了宙斯飛臨人間、見到心愛的人時那種內心的狂喜。
在這本書中,既可看到威廉瓊斯表現的愛上自己倒影、最終化作水仙花的美少年納西索斯,也可以看到魯本斯以表現眾女神為了爭奪金蘋果而引起禍端的《帕里斯的裁判》以及波提切利描繪的以色列民族女英雄《朱提斯》。還有充滿了陰郁之氣的倫勃朗的《大衛在掃羅面前彈豎琴》,灰黑的畫面除了襯托了瘋子掃羅內心的矛盾和焦慮,也把豎琴的凄美展現無疑。我覺得在描寫音樂對人的影響的深刻性上,這則神話無疑是登峰造極的。
在書將結尾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舞蹈著的莎樂美。2000年秋天,我曾經在都柏林的皇家劇院看過王爾德的話劇《莎樂美》。
《莎樂美》是寫施洗者約翰死亡的故事的作品。希律王娶了弟弟腓力的妻子希羅底,約翰對此反對,惹惱了希律王,被關進監牢。莎樂美是希羅底的女兒,她美麗而富有才情,傳說她向約翰表達過愛情,但遭到了拒絕。在希律王的生日宴會上,莎樂美被邀跳舞,為希律王助興,莎樂美不從。希律王就許諾莎樂美,如果她當眾舞蹈,就可以讓她做一件最想做的事情。于是,莎樂美跳起舞來,舞畢,她要求希律王割下約翰的頭給她,她終于吻到了死去的.約翰的嘴唇。在約翰的頭即將落地的時候,莎樂美感慨道:多美的夜色啊!
是啊,用這句臺詞來概括這本書的氣質再合適不過了。歐洲那些美妙的神話和傳說,當它們凝固在畫面中的時候,它們就是人類藝術天空中最迷人的夜景。可惜在這個時代,欣賞這樣的夜色的人少而又少了。所以王觀泉先生在贈言中這樣寫道:
此書起筆于1953年,時為23歲當大兵時。但雖戎裝披身,心中想的是保衛和平,使中國乃至世界寧靜。匆匆近半個世紀流逝,這才發現世界其實一點兒也不太平。書雖然漂亮,2002年垂暮之年的我已經對世道不感興趣了,只是愿意比我年輕的你及與你相似的中青年們,能如我在起筆寫此書時一樣好心情,賞析美。
王觀泉先生晚年患有嚴重的眼疾,一再手術,如今他的一只眼睛幾乎失明,而另一只眼睛的視線也極為微弱。這樣的畫集對他來說,注定是掩藏在心底的永恒的風景了。
我想愛人能夠在最后的日子看這樣的一本書上路,踏著這樣的夜色歸去,實在是幸運的。因為他是帶著美走的。
遲子建的散文 篇18
午夜失眠,索性起床望窗外的風景。
以往賞夜景,都不是在冬季。春夜,我曾望過被月光朗照得熒光閃閃的春水;夏夜,我望過一疊又一疊的青山在暗夜中呈現的黝藍的剪影;秋夜,曾見過河岸的柳樹在月光中被風吹得狂舞的姿態。只有冬季,我記不起在夜晚看過風景。也難怪,春夏秋三季,窗戶能夠打開,所以春夜望春水時,能聽見鳥的嗚叫:夏夜看青山的剪影時,能聞到堤壩下盛開的野花的芳香;秋夜看風中的柳樹時,發絲能直接感受到月光的愛撫,那月光仿佛要做我的一綹頭發,從我的頭頂傾瀉而下,柔順光亮極了。而到了寒風刺骨的冬季,窗口就像啞巴一樣暮氣沉沉地緊閑著嘴,窗外除了低沉的云氣和白茫茫的雪之外,似乎就再沒什么可看的了了。
雪山東側的那簇燈火先自消失了。是凌晨一時許了,想必挖沙人已停止了夜戰,歇息去了,而南側的那簇燈火仍如白蓮一樣盛開著。我盯著那燈火,就像注視著摯愛的人的眼睛一樣,以往歸鄉,我在小路上散步總是有愛人陪伴。夏季時,我走著走著要停下腳步,不是發現野粟子了,就是被姹紫嫣紅的野花給吸引住了。我采了野果,會立刻丟進嘴里。愛人笑我、是個“野丫頭”。有時蚊子鬧得兇狂,我就順手在路邊折一根柳枝,用它驅趕蚊子。而折柳枝時,手指會彌漫著柳枝碧綠而清香的汁液。那時我覺得所有的風景都是那么優美.恬靜,給人一種甜蜜、溫馨的感覺。可自從愛人因車禍而永久地離開了我,我再望風景時,那種溫暖和詩意的感覺已蕩然無存。當我孤獨一人走在小路上時,我是多么想問一問故鄉的路啊:你為什么不動聲色地化成了一條繩索,在我毫無知覺的時候扼住了他的咽喉?你為什么在我感覺最幸福的時候化成了一支毒劍,射中了我愛人的那顆年輕的心?青山不語,河水亦無言,大自然容顏依舊,只是我的心已蒼涼如秋水。以往我是多么貪戀于窗外的好山好水,可我現在似乎連看風景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很慶幸在這個失眠的冬夜里,又能坦然面對窗外的風景了。凌晨兩點多,南側雪山的燈火也消失了。三座雪山沒有因為燈火的離去而黯淡,相反,它們在星光下顯得更加的挺拔和光華。當你的眼睛適應了真正的黑暗后,你會發現黑暗本身也是一種明亮。仰望天上的星星,我覺得它們當中的哪一顆都可以做我身邊的一盞永久的'神燈。而先前還如花一樣盛開的人間燈火,它們就像我愛人的那雙眼睛一樣,會在我為之無限陶醉時,不說告別,就抽身離去。雪山沐浴著燦爛的星光,煥發出一種孤寂之美。那隱隱發亮的一道道雪痕,就像它淺淺的笑影一樣,溫存可愛。凌晨四時許,星光稀疏了,而天卻因為黎明將至呈現著一股深藍的色調,雪山顯得愈發得壯美了。我想我在望雪山的時候,它也在望我。我望雪山,能感受到它非凡的氣勢和獨特的美;而它望我的房屋,是否只是一頭牛的影子?而我只是落在這牛身上的一只飛蠅?
我還記得1998年河水暴漲之時,每至黃昏,河岸都有濃濃的晚霧生成。有一天我站在窗前,望見愛人從小路上歸家。他的身后是起伏的白霧,而他就像霧中的一棵柳樹。那一瞬間,我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感.覺得這幻象一樣的霧似乎把愛人也虛幻化了,他在霧中仿佛已不存在。現在想來。死亡就像上帝撒向人間的迷霧,它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它能劫走愛人的身影,但它奈何不了這巍峨的雪山。有雪山在,我的目光仍然有可注視的地方,我的靈魂也依然有可依托的地方。
我感謝這個失眠的長夜,它又給予了我看風景的勇氣。凌晨的天空有如盛筵已散,星星悄然隱去了,天空只有一星一月遙遙相伴。那月半殘著,但它姿態裊娜,就像躍出水而的一條金魚。而那顆明亮的啟明星,是上帝擺在我們頭頂的黑夜盡頭的最后一盞燈,即使它最后熄滅了,也是熄滅在光明中。
遲子建的散文 篇19
去年深冬,在回故鄉的慢行列車上,我遇見了兩個老者。他們一胖一瘦,愉快地交談。其中的一個說,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駕著手推車,從山上拉燒柴回家。走到半程時,天飄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時,他習慣地上了一條路。然而走了一會兒,他發現那路越走越生,于是掉轉車頭,又回到岔路口。雪花紛紛揚揚的,天又黑,他分辨不出南北東西了,于是憑著直覺,又踏上了一條路。可是他越走越心虛,因為那條路似乎也是陌生的,他害怕了,又一次回到岔路口。深夜時,家人尋來了。他這才知道,他第一次踏上的路,是正確的。只不過因為雪太大,改變了路的風貌。那人說:“誰能相信,我讓雪花給迷了路呢!要是擱現在,可能嗎?”他指著車窗外的森林說:“看看,這雪一年比一年小,風一年比一年大,這還叫大興安嶺嗎?”
透過車窗,我看見稀疏的林地上,覆蓋著淺淺的積雪,枯黃的蒿草在風中舞動。而在雪大的年份,那些篙草會被雪深深地埋住,你是看不到的。天雖然仍是藍的,可因為雪少得可憐,那幅閃爍的.冬景蛤人殘破不堪的感覺。
而這樣的景象,在大興安嶺,自新世紀以來,是越來越司空見慣了。
我想起童年在小山村的時候,每逢冬天來臨,老天就會分派下一項活兒,等著我們小孩子來接收,那就是掃雪。那個年代的雪,真是戀人間啊!常常是三天一小場,十天一大場,很少碰到一個月沒有雪的時候。雪會大到什么程度呢?有的時候,它悶著頭下了一夜,清晨起來,你無法出去抱柴了,因為大雪封門了。這個時候,就得慢慢地推門,讓它漸漸透出縫隙,直到能伸出笤帚,一點點地掘開雪,門才會咧開嘴,將滿院子的白雪推進你的視野,有如獻給你一個明朗的笑。
那個年代,不光是雪多,溪流也是多的。夏天,我們常到山上玩,渴了,隨時捧山間的溪水來喝。溪水清冽甘甜,帶著草木的清香,我喝的這世上最好的水,就是大興安嶺的溪水。那時植被好,雨水豐沛,因而溪流縱橫。女孩們夏天洗衣服,愛到溪水旁。省了挑水,可以洗個透徹。洗衣服的時候,蝴蝶和蜻蜓在你眼前飛來飛去的,它們的翅膀有時會溫柔地觸著你的臉;而溪水中呢,不僅浸泡著衣服,還浸泡著樹和云的影子,好像它們嫌自己不干凈,要你幫著洗一洗似的。
大興安嶺的河流,到了冬天都封凍了。柔軟的水遇到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哪有不僵的呢?可母親告訴我,我們家在設計隊住的時候,后山上有一道泉水,冬天是不凍的。母親說,我們后來搬家了,所以那道泉水在那座山上,究竟活了多少個冬天,她是不知道的。
大興安嶺的開發,使林木資源日漸匱乏,小時候常見的參天大樹,好像都被老天召走,做了另一個世界晚禱的蠟燭,難覓蹤影了。而那如豐富的神經一樣遍布大地的溪流,也悄然消逝了。我已故的愛人,他曾天真地對我說:“大興安嶺全境人口不過五十多萬,我看不如把所有的人口都遷出去,異地安置,做到真正的封山。幾十年后,樹茂盛了,溪水也充沛了,中國會留下最好的一片原始森林。”可我知道,這樣的想法,無論是在他生前還是死后,都是“天上的想法”。
我懷念上個世紀故鄉的飛雪和溪流。我幻想著,有一天,它們還會在新世紀的曙光中,帶著重回人間的喜悅,妖嬈地起舞和歌唱。
遲子建的散文 篇20
現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卷起鋪蓋走人。于就是,我們看到的就是張揚各種世俗欲望 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就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 的樂土,顯得就是那么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就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就是那么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歷吧,我就是那么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就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就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就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就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就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 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 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入碼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云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現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酵了,呈現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音樂和文學,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 響曲》,艾托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 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解體的消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就是不死的,它會復蘇的!理由就就是:這就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就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就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就是花朵上的露珠,就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濕潤而燦爛的夕照,就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可就是在這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就是欲望 膨脹的嚎叫,要么就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生著變化,新信息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于認知新事物,應付新潮流。于就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干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于奔逃。我們實現了物質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干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尸床 上。那種散發著哀愁之氣的藝術的生活已經別我們而去了。
就是誰扼殺了哀愁呢?就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就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就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品所散發的迷幻之氣呢,還就是大自然蒙難后產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的作品,要么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么迷離 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的卻就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心就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就是一只自的空碗罷了。
遲子建的散文 篇21
在云南大理,有天傍晚我在河岸散步,在石橋一端突然與一個人相遇。他衣著潔凈,笑嘻嘻地望著橋下流水,那樣子仿佛水中有他美如天仙新娘。古樸石橋、平靜河水、清朗月光,這種充滿古典情懷場景使我對那人產生了好奇。月色給他臉涂上一層柔和光彩。他入神地微笑著,一動不動地望著河水。如果不是他始終如一地、毫無顧忌地笑著,我想不到他是精神失常者。他與我擦身而過,像大多數精神失常者一樣,走路很散漫,晃晃悠悠,有一種逍遙感。
我想象他為何而精神失常?這世俗生活中能制約、桎梏和誘惑人種種事物我都想了一番卻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點是肯定,他喪失了世俗人要為之奔波、勞碌、明爭暗斗職稱、住房待遇、官職、金錢、榮譽等等累人東西。那么他心中留下那一點是什么?留下必定是唯一、單純、永恒、執著東西。這種東西帶給了他安詳、平和、寧靜與超然。
他笑常常使我警覺,這使我想起了里爾克,他在自己一生中努力追求一種孤獨感,有時候朋友或親人破壞了他這種孤獨感,他就會離他們而去。這種孤獨感是否是精神失常者心中僅存一種古典詩意之美呢?距離產生了,客觀、清醒和冷靜良好品質必然在人身上出現,而距離總是以喪失作為前提。
必要喪失是對想象力一種促進和保護。許多秀山秀水、文化底蘊深厚地方頻頻產生過大學問家,而很大氣藝術家卻寥寥無幾,我一直以為這樣盡善盡美環境沒有給想象以飛翔動力,而荒涼、偏僻不毛之地卻給想象力提供了更廣闊空間。沒有了滿足感、自適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脫穎而出,憧憬因而變得比現實本身更為光彩奪目。
懷舊是否是一種喪失呢?我認為是。盡管懷舊形式本身是拾取和藕斷絲連,但就懷舊事物本身而言,它卻是對逝去事物剔除和背叛,因為你不是懷戀已逝所有事物,而是只對一件事物情有獨鐘。那么你在懷舊時,就意味著你對往昔大部分生活喪失,你用閱歷和理性判斷出了一種值得追憶事物,這種東西對你而言是永恒。幾乎所有作家都有懷舊情緒,這種拾取實在是一場轟轟烈烈喪失,而這種喪失又是必不可少。
那么憧憬呢?我認為憧憬也是一種喪失。憧憬是想象力飛翔,它是對現實一種揚棄和挑戰。現實太滿或者太流于平庸了,憧憬便會扶搖而上,尋找它自己陽光和雨露。憧憬脫離塵世,當然就是對許多俗世生活一種喪失。
懷舊和憧憬,這是文學家身上必不可少兩個良好素質,它們產生都伴隨著喪失。而并不是任何人每時每刻都能懷舊和憧憬,它需要營養補充,也就是需要培養人一種孤獨感——一種近于怪癖藝術家精神氣質。一個八面玲瓏、缺乏個性人是永遠不會成為藝術家,因為他們擁抱一切,缺乏問詢、懷疑、冷靜和坦誠,因而也就產生不了距離和美。
我又想起了在大理石橋上遇見那個人。以往我會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稱他們為精神病患者,但我現在不那么以為了。首先我已經不敢肯定這是一種病,當然就不能說他是患者了。我們是用常人眼光打量他們,他們那不顧一切、徹頭徹尾喪失令我們疑惑不解,所以我們認定他們有病。
有一個小常識很說明問題,幾乎絕大多數病癥狀都伴有抑郁、焦慮、暴躁、驚慌表現。而精神失常者卻表現出一種使人迷醉冷靜、平和及愉悅,這有他們臉上笑容為證。他們戰勝了抑郁、焦慮、暴躁和驚慌,他們心中也許僅存一種純粹事物,他們在打量我們時,是否認為我們是有病?所以我只能認為他們是精神失常者,或者說是精神漫游者。
遲子建的散文 篇22
在北方,一年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寒冷時刻,讓人覺得新年是打著響亮的噴嚏登場的,又是帶著受了風寒的咳嗽聲離去的。但在這噴嚏和咳嗽聲之間,還是夾雜著春風溫柔的吟唱,夾雜著夏雨滋潤萬物的淅瀝之音和秋日田野上農人們收獲的笑聲。
故鄉是我每年必須要住一段時日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因寂靜、單純而顯得格外有韻致。八月,我回到那里。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 窗,看青山,呼吸著從山野間吹拂來的清新空氣。吃過早飯,我一邊喝茶一邊寫作,或者看書。累了的時候,隨便靠在哪里都可以打個盹,養養神。大約是心里松弛 的緣故吧,我在故鄉很少失眠。每日黃昏,我會準時去媽媽那里吃晚飯。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蕩著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手中往往要攥塊石 頭。媽媽知道我怕狗,常常在這個時刻來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園到了這時節就是一個蔬菜超市,生有妖嬈花紋的油豆角、水晶一樣透明的雞心柿子、紫瑩瑩的茄子、 油綠的`芹菜、細嫩的西葫蘆、泛著蠟一樣光澤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過這些綠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農人們自己宰殺的豬,是剛從河里打撈 上來的野生的魚類。這樣的晚餐,又怎能不讓人對生活頓生感念之情呢?吃過晚飯,天快黑了,我也許會在花圃上剪上幾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黃色的步步高或是 白色的掃帚梅,帶回我的居室,把它們插入瓶中,擺在書桌上。夜深了,我進入了夢鄉,可來自家園的鮮花卻亮堂地怒放著,仿佛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鄉住到飛雪來臨時。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媽媽通個電話。她一跟我說故鄉下雪的時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鵑開得多么鮮艷,樹多么綠,等等。但時間久了,尤其進入十 一月份之后,我忽然對香港的綠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綠看上去是那么蒼涼、陳舊!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參加一個座談,當被問起對香港的印象時,我 說我可憐這里的“綠”,我喜歡故鄉四季分明的氣候,想念寒冷。他們一定在想:寒冷有什么好想念的?而他們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種溫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從香港赴京參加作代會,會后返回哈爾濱。當我終于迎來了對我而言的第一場雪時,興奮極了。我下樓,在飛雪中走了一個小時。能夠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是艾蕪先生的兒子汪繼湘先生和兒媳王莎女士為我簽名寄來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南行記》和《艾蕪選集》,他們知道我喜 歡先生的書,特意在書的扉頁蓋了一枚艾蕪先生未出名時的“湯道耕印”的木頭印章。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滿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么燦爛。王莎女士說,新 近出版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他們都沒有要稿費,只是委托新華書店發行,這讓我感慨萬千。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垃圾一樣的作品,通過炒作等手段,可以獲得極 大的發行量,而艾蕪先生這樣具有深厚文學品質的大家作品,卻遭到冷落。這真是個讓人心涼的時代!不過,只要艾蕪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處于“寒冷”一隅, 也讓人覺得親切。這樣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種溫暖呢!
遲子建的散文 篇23
立春那天,我在電視中看到,杭州西子湖畔的梅花開了。粉紅的、雪白的梅花,在我眼里就是一顆顆爆竹,噼啪噼啪地引爆了春天。我想這時節的杭州,是不愁夜晚沒有星星可看了,因為老天把最美的那條銀河,送到人間天堂了。
而我這里,北緯50°的地方,立春之時,卻還是?30℃的嚴寒。清晨,迎接我的是一夜的寒流、冷月和凝結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想必霜花也知道節氣變化了吧!這天的霜花不似往日的樹的形態。立春的霜花 的,很有點花園的氣象。你能從中看出喇叭形的百合花來,也能看出重瓣的玫瑰和單瓣的矢車菊來。不要以為這樣的花兒,一定是銀白色的,)一旦太陽從山巒中升起來,印著霜花的玻璃窗,就像魔鏡一樣,散發出奇詭的光輝了。初升的太陽先是把一抹嫣紅投給它,接著,嫣紅變成橘黃,霜花仿佛被蜜浸透了,讓人懷疑蜜蜂看上了這片霜花,把它們辛勤的釀造,撒向這里了。再后來,太陽升得高了,橘黃變成了鵝黃,霜花的顏色就一層層地淡下去、淺下去,成了雪白了,它們離凋零的時辰也就不遠了。因為霜花的神經,最怕陽光溫暖的觸角了。
雖然李節的時針已指向春天了,可在北方,霜花卻還像與主子有了感情的家奴似的,趕也趕不走,什么時候打發了它們,大地才會復蘇。四月初,屋頂的積雪開始消融,屋檐在白晝滴水了,霜花終于熬不住了,撒腳走了。它這一去也不是不回頭,逢到寒夜,它又來了。不過來得不是 的,而是 地隱現在面子的邊緣,看上去像是一樹枝葉稀疏的梅。四月底,屋頂的雪化凈了,林間的'積雪也逐漸消融的時候,霜花才徹底丟了魂兒。
在大興安嶺,最早的春色出現在向陽山坡。嫩綠的草芽頂破豐厚的腐殖土,要以它的妙手,給大地繡出生機時,背陰山坡往往還有殘雪呢。這樣的殘雪,還妄想著做冬的巢穴。然而,隨著冰河乍裂,達子香花開了,背陰山坡也綠意盈盈了,殘雪也就沒臉再賴著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是透著清香的樹、爛漫的花和飛起飛落的鳥兒。那蜿蜒在林間的一道道春水,被暖風吹拂得起了魚苗似的波痕。投在水面的陽光,便也跟著起了波痕,好像陽光在水面打起蝴蝶結了。
我愛這遲來的春天。因為這樣的春天不是依節氣而來的,它是靠著自身頑強的拼爭,逐漸擺脫冰雪的桎梏, 地接近溫暖,苦熬出來的。也就是說,北國的春天,是一點一點化開的。它從三月化到四月甚至五月,沉著果敢,心無旁騖,直到把冰與雪,安葬到泥土深處,然后讓它們的精魂,又化作自己根芽萌發的雨露。
春天在一點一點化開的過程中,一天天地羽翼豐滿起來了。待它可以展翅高飛的時候,解凍后的大地,又怎能不一如春天的天空明媚絢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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