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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短篇小說
“見證文學的力量”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27日在天津頒獎,鐵凝、賈平凹、嚴歌苓等作家獲獎。
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共評選出短篇小說獎11篇,中篇小說獎14部,長篇小說獎2部,小說雙年獎2部,小說新人獎1部,散文獎13篇,散文特別獎1篇。
據介紹,《大雨如注》(畢飛宇)、《火鍋子》(鐵凝)、《倒流河》(賈平凹)、《她的名字》(蘇童)等摘得短篇小說獎。《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方方)、《晚安玫瑰》(遲子建)等獲得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獎被《新戀愛時代》(王海鸰)和《老師好美》(嚴歌苓)分享。小說雙年獎則由《師父》(徐皓峰)和《北京一夜》(蔡駿)獲得。小說新人獎則歸屬《被切除》(向春)。
始創于1984年的百花文學獎,是國內文壇唯一采用讀者投票方式,并完全依據票數而產生獲獎作品的文學獎項,每兩年評選一次。百花獎以遴選當代小說佳作為使命,因其權威性與公正性,在作家與讀者心目中占據重要地位。
倒流河(短篇小說)
賈平凹
有一條倒流河,河北是兩個鎮,河南是三個鎮。河北、河南的要往來了,沒有橋,只有老笨的一條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于是,來人在渡口喊:船過來喲——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煙鍋,使勁地搖櫓,力氣已經不夠了。但河面上空橫拉著一道鐵絲,船繩套在上邊,船不至于被水刮走。
搭船的人往船上來,老笨認得鄰村的順順,順順頭上新別了一個發卡,綠瑩瑩的像落上去的蜻蜓。
大家開始取笑老笨的牙,門牙沒了,嘴角兩邊的牙便顯得特別長,那是要長出象牙嗎?又戲謔說:人清閑了坐在炕桌前才吸水煙鍋的,你拿到船上用,是長年在水上的緣故呢,還是扎個勢,要顯擺?老笨哧啦哧地笑,卻說:你們在河南好好地兩條腿走路,咋就去河北趴下四條腿?老笨還會挖苦人,大家撲過去扯他的嘴,船就晃蕩不已,在河面上打旋兒。
天上滿是些疙瘩子云,船到了對岸,老笨又吸起水煙鍋了,一邊輕吹細捻,聽煙鍋子里的咕嚕聲響,一邊望著下了船的人爬到了塄畔。塄畔上一簇一簇的白花。其實那不是花,是干枯了一冬的野棉蒿裂出的絨絮。河南的櫻桃已經開了,而河北,絨絮還在風里扯著。
河北那是產煤的地方,到處都是些小煤窯。夜里如果有了流星,朝著流星墜落的方向去尋隕石,那峁呀梁呀下面會發現一個洞,洞斜著就鉆進去了。這些洞差不多靠近某一個村莊,三里路或者五里路,路都是黑的。長長的白天里,驢無聲地馱著煤筐走,偶爾開過的卡車和拖拉機留下了車轍,很深又很硬,驢在轍里拐了蹄,便被趕驢人日娘搗老子地罵。
罵聲讓石峁梁上的人聽到了,那也是個趕驢的,不免相互喊話,話卻在半空里就亂了,嗡嗡一團,只好你招招手,我也招招手。
溝岔底的那個洞,和別的洞不一樣,洞旁邊搭了個棚,還種了一窩南瓜。因為有了一場好雨水,藤蔓葉大如頭,竟爬上了棚頂。下面坐著一伙媳婦,她們是來送飯的,等候得久了,就數起黃燦燦的南瓜花,說哪朵是實花,花下已經有了小瓜胚子,而哪朵沒結瓜,是朵謊花。順順當下就不數了,坐到一邊去,把包著飯罐的帕帕解開了,又包上,再要解開時結緊得怎么也解不開,臉色難看。別的人趕緊使眼色,不說謊花了,說罐子,說:咋還不出來,罐子都涼了。
罐子都是一樣,罐子里的飯卻不同。有的是紅豆米飯,炒了土豆絲或燉了蘿卜;有的是油潑的撈面;有的是四個杠頭饃,全掰開了,夾了辣子醬豆和蔥,還有一疙瘩蒜,說:我那人飯量大。立本年前就害上了胃疼,順順給他攤了煎餅,為了軟和,煎時在面糊里多加了西葫蘆絲,餅子都煎得不囫圇,她羞于給別人看,把罐子抱在懷里了,暖著熱氣。
一陣響動,洞口里就扔出了個安全帽來,接著爬出來一個人,再接著五個六個都爬出來了。這些男人各自看著自己的媳婦便笑,但媳婦們看著他們都是一樣黑衣服黑臉,一時倒認不清。順順是第一個抱著飯罐跑過來,立本的眼白多,現在更白了,比別的人都白。立本伸手就抓煎餅,煎餅上留下黑指印,順順說:急死你!扯了片南瓜葉子讓先擦手。
吃過了飯,媳婦們就走了,男人橫七豎八地躺下曬太陽,吸紙煙,開始說自己媳婦。一個說:我呀,晚上回去,她就把長面撈到碗里了。一個說:我回去先上炕,她再忙,擦擦手也就來了。立本說哼,哼了幾下,心里想:那算個屁!我一進門,順順一手端了飯,一手提褲子,問先吃呀還是……他就閉上眼,瞇瞪了。旁邊人說:你哼啥哩?立本,立本!立本已經睡著了。怎么叫立本都不醒,掏出一枚硬幣輕輕放到他手里,手卻立即攥緊了,氣得大家都笑,罵:瞧這貨,這貨!
但洞口經常也有哭聲。不定在什么時候,洞里爬出的人雙肩上套了繩索,人爬出來了,再把繩索往出拉,就拉出個鐵皮斗子,斗子里不是煤塊,是另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洞口就呼天搶地,一片哭聲。
棚邊的南瓜藤蔓干枯后,露出一堆一堆紙錢灰,有的紙錢沒燒盡,風吹著總往人身上沾。沾在立本的褲腿上了,立本就要呸口唾沫,說:我和你沒吵過架,也沒欠錢,別尋我!
四里外的村口一直有家小賣鋪,挖煤的常在那里買酒喝。村里人把挖煤的叫煤黑子,煤黑子買了酒多半要先賒賬,店掌柜就在墻上寫了人名和錢數。有些賬還在,人卻在事故中沒了,權當給燒了紙吧,墻上就在那個人名上畫個叉。不久,都在傳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有三個人敲小賣鋪的門,要買煙酒和方便面。掌柜見是煤黑子,說:不賒賬啊?三人說:給現吧!天明后掌柜點錢,發現都是些陰票子。
從此,煤黑子的媳婦們都在租住的村屋里貼菩薩像,天天給菩薩上香。順順在立本上窯上時,往懷里放一個桃木節,或者一個小紙包,包著朱砂。立本愛顯擺,有一回在洞里掏出紙包給別人看,里邊卻不是朱砂了,是一張棉布片,上面有血。大家當然知道那是什么血,取笑了一番。立本回來給順順發脾氣,順順才說是村里來了個陰陽師,告訴她經血最能辟邪,立本火降下來,但碗已經拿起來要摔了,就揀了個破碗摔碎。
這個窯的煤黑子有縣東的人也有縣西的人,而大多是河南、河北的。河南來的八個人,不到六年,死了五個,一個斷腿,還有一個躺在炕上能出氣,叫不應,活成了植物。而立本活著,立本給人夸自己的那個地方長著一顆痣的,旁人說:還不是順順給你的平安!立本也覺得順順好,回來把順順抱在懷里親,還親了她的肚子。
順順明白立本的意思,夜里老實得像個貓兒,任著折騰。事畢了,她要給立本去倒溫水洗,立本說:不敢讓流了!給了個枕頭墊在屁股下,順順就把頭吊在炕沿下。
順順已經給將來的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安然。但又過了一年,順順還是沒懷上。
那時候,煤的市場不景氣,小煤窯的煤里矸石又多,更是賣著艱難。礦主就鼓勵人去推銷,推銷出一噸可以提百分之五的成。順順給立本說:你的胃病好多了,我給咱跑生意去,兩個人賺著總比一個人賺著多,攢夠蓋新房的錢,明年就該回去了。立本說:那我咋吃飯呀?順順說:搭老魏的伙。老魏的媳婦也是送飯的,順順出一份錢,老魏同意,老魏的媳婦也同意。
順順先回到河南。別人家的稻子都揚花了,她家的稻田遭了蟲害,稻葉子一疙瘩一疙瘩銹著色,忙著三天兩夜挑料蟲。從田這頭到田那頭走一趟,料蟲能挑少半筐,倒在坑里用木杵砸,而腿上卻趴了螞蟥。螞蟥往肉里鉆,捏不出來,血就順腿流,過路人說:拍,一拍它才肯出來!拍了三下,螞蟥掉下來了,那人說:看把莊稼做成啥了!順順覺得下煤窯沒掙下錢,莊稼也荒了,讓人笑話,就發誓要好好推銷煤。
縣城里各個單位都有著鍋爐,一到冬天居民家里又燒爐子取暖,順順就挨家挨戶給人說好話。頭一兩個月自己單獨騎自行車,早去晚歸,后來叫上立本的一個老叔一塊去。老叔胖,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順順便騎得一身的水,還和人撞過三次,把老叔跌下來,斷了一顆牙。順順承諾將來要給老叔補個金牙,每次到了縣城東門外,老叔跑北城片,順順就跑南城片,在一棵柳樹后把舊襖脫下,換上一件紅底碎花衫子。她喜歡這件衫子,換上了要對著城河水照幾回。
在單位里和人家談價錢,往往談到最后了,人家就提出要回扣。回扣有五百元的,也有一千元的,順順老是心疼,后來靈醒了,再不給現金,運去十噸煤,打的條子上卻寫上十三噸。但是,卸煤時,燒鍋爐的要讓她請吃飯,飯就不請了,把飯錢給塞兜,還搭一包紙煙,她幫著一塊卸。燒鍋爐的時不時拿眼光在順順身上蹭,說:聽說在窯里挖一年煤要尿三年的黑水?順順說:你唾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嘛。兩人都笑,說咱們這是干啥哩,老鴉還嫌豬黑?
推銷得好,順順五天或七天了到窯上領推銷款,晚上就不走,要盡女人的責任,但立本總是下了班就去喝酒。等到醉得搖搖晃晃回來了,立本很張狂,把一沓子錢往順順面前一甩,說:給!媽的×。順順笑著,也就從懷里掏出錢來,她的錢沓子比立本的錢沓子厚。
撐船的老笨入秋后就一直喊脊背疼,喜歡搭船的人拿鞋底給他拍。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受了潮,要求每天去鎮衛生院刮一次痧。兒子用自行車帶他去了一次,說:不就是用牛骨板在身上刮嘛,你把錢給我,我夜夜給你刮。老笨哼了哼,趕緊把帽子按了按,帽殼里有著一百元的票子。
三十年前,老笨剛開始撐船,河里漲水,一條鲇魚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給他生下個兒子,他就給兒子起名魚,宋魚。這宋魚長大了,去城里干過傳銷,傳銷被政府取締了才回村種莊稼,莊稼種得不好,卻染上了賭博。曾經鉆進苞谷地里和人擲色子,擲了三天三夜,胡子長出一指長,從此就留個小胡子。
老笨說: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給我刮?
宋魚聽了爹的話,故意把自行車往一個小石頭上騎,差點把老笨顛下去。騎到一個小商店門口了,卻進去買了個木撓撓,木撓撓是專門搔癢的,河南人都叫它是:孝順。宋魚說: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說:兒呀,你這么浪蕩著咋行?你也去河北下下窯嘛。
宋魚說:我去下窯?當兵的是死了沒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沒死的人!
后來宋魚賭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錢,和人坐在公路邊上猜車號的尾數是單還是雙,誰猜對了就把錢袋子提走。宋魚輸過,也贏過,幸運的是多贏了幾次,就買了輛摩托,整天放著響屁地跑,還在后座上馱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經風一吹,腿像兩個白蘿卜。
縣城里人常有開了車來游玩的,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還要看河南的老房子。別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頭就壞了,土墻也坍了,河南的房子磚砌皮,里邊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漿捶打的,百十年的民居在,而且明代的龍王廟在,清代的魁星閣在,還有一個木刻磚雕的老戲樓子。這天,就有個人停了車,端了照相機四處拍,拍到一座房子,這房子雖也磚砌皮,卻椽頭腐了,檐角垮了,屋頂上苫了塑料布,拿石頭壓著還呼啦呼啦響。對著門樓拍那匾額“積善流光”四個字,門道里臥了一條狗,齜了齜牙,沒有叫。又轉到房的山墻后,那里搭了一間土屋,里邊站著一頭牛。牛體瘦毛紅,腳下墊著的土和草料被糞尿攪和成了稀泥,蒼蠅亂飛,臭氣烘烘。拍照的說:這牛若是人變的,那人是囚徒。宋魚就跑過來,喊:哎,干啥的,干啥?
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但宋魚就是不讓拍。照相的不拍了,卻對著牛圈門口的一塊石頭說:這石頭是老石頭。宋魚說:二百年的捶布石!照相的喜歡捶布石平整光滑,更感嘆它挨了多少棒槌擊打,就說:把這石頭給我吧。宋魚卻要錢,要了一百元,他吭哧吭哧把石頭抱上了汽車,狗卻汪汪地叫。照相的說:這錢應該給這家主人吧?宋魚說:走你的,狗說不了人話!
煤還是賣不動,而窯上事又不斷,許多煤窯就關停了,或者廉價轉售。從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來,或一臉灰黑,背著被褥卷兒,或拖家帶口的,男人在前邊走,媳婦拉著孩子老攆不上。老笨很忙,夜里還得撐一次船。空中的月亮一團明光,船撐到河南岸了,最后下船的是個年輕女子,懷里抱了個嬰兒。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掙不下錢了,但卻躲過了計劃生育,說:這世道呀,娃都生娃了。年輕女子不愛聽,回過頭說:不生娃生老漢呀?戧得老笨半天緩不過氣來。
立本沒有回河南,卻謀劃著和另一個人要把溝岔底的小煤窯買下來。兩人回到河南來籌款,順順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給他們吃。順順的指頭嫩嘟嘟的,搓出的麻什像貓耳朵,那人說:手真好!順順側過頭了,無聲地笑。那人出了廚房,在院子里給立本說:你娶了個好媳婦!順順想聽自己的男人怎么說,立本卻只嘿嘿了一下。
立本把購窯的事說給順順,順順嚇了一跳,不敢同意,立本就反復給她講,現在的煤窯設備不行,又沒有木支護,所以老出事故。礦主只會罵人,不善經營,煤就賣不出去。趁著眼下煤價落到了底,咱買了肯定是好事,一時煤賣不動,總有能賣動的時候呀。如果咱命好,那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進斗金。順順說:那咱命就能好?立本說:我那個地方長著痣啊!順順想了想,說:我依你吧。就同意了。
決定了買煤窯,那人出五十萬,立本也要出五十萬,而立本總共積攢了十萬,還準備要翻修老屋的。立本去貸款,信用社不給貸,順順說:我給你過三十六吧。
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歲數,河南的鄉俗就是擺宴席,親朋眾友來相賀。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臘月,順順卻給他提前過,為的是能收一筆禮,還可以向親戚們借錢。但是,席桌上順順說了借錢的事,立本卻站了起來說:這不是借錢,是讓大家人股哩,有十萬的人十萬,沒十萬的五萬八萬也行,我給經營著,明年就給你們分紅。立本還介紹了這個煤窯的情況,也講了它的光明前景,拍著腔子說要讓大家的錢雞生蛋,蛋生雞,不停地生下去。親戚們被他煽呼起來了,順順的二舅當下拿出五萬,說他要買水泥鋪院子呀,不鋪了。二舅一帶頭,大姨父應允了五萬,二姨父應允了五萬,大伯五萬,二伯四萬,三伯三萬,姑姑六萬,大舅四萬,三舅四萬,三個侄子各五萬,五個舅表姑表各四萬,六個侄女和外甥女各三萬。順順娘有個干姨妹,其兒子和女婿來了,心也熱了,說:讓我們也沾個光嗎?立本說:你們也是親戚嘛,行呀。那兩人各應承了兩萬。
三天后,所有的錢都拿到手了,九十八萬,順順又賣了要翻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擔,還有她的一雙銀鐲子,共兩萬整數。賬一筆一筆寫好,賬本裝在一個盒子里,順順抱著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一只老鼠在看她,又擔心老鼠會咬盒子,便把盒子用鐵絲吊在梁上,鐵絲上還加個舊電燈罩。天開始下雨,雨也關心著,敲得屋外樹葉子響。順順給立本說:這不老鼠爬不下來了!
有了自己的小煤窯,立本很辛苦,擴拓了坑道,加固了木支護,又新招了一批煤黑子,忙得小便都尿不凈,褲襠里老是濕的。順順讓老叔繼續推銷,自己也在窯上忙活,她辦了一個大灶,媳婦們都不各自送飯了,省了的人手都運煤裝車。她不愿意窯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從河南挖了一桃樹栽在那里,時常提了水去澆,希望能活。
桃樹真的活了,可順順一年下來,人瘦了一圈,再穿那件紅底碎花衫,又寬又長,衣不附體,風一吹,大家都說:你要上天呀!
夜里回到出租屋,立本當然還要做那事,順順心里不要,把身子給他,但黑暗里睜大了眼,要聽著遠處有沒有狗咬,炕臺上的電話會不會突然響起,提心吊膽著窯上出事。
月底發工資,還放一天假,煤黑子們都去喝酒了,順順領著一伙媳婦去坡上拾地軟,嚷嚷著回去包餃子捏餛飩。等著大家都下坡了,順順坐在那里看桃樹,幾日不來,春便老了,桃花落了一地。
不覺得就春節了,回到河南,立本說:初五把親戚都召來吃頓飯吧。所有出過錢的親戚都來了,口口聲聲叫著立本是老板,盼望老板分紅呀。飯菜吃了一半,立本給各位敬酒,卻說這一年窯上的煤依然賣不動,還傷了三個人,雖生命都保住,可住院和補償就花去了二十三萬,總之,是賠了。大家面面相覷,就往順順臉上瞅,順順臉也茫然,立本又說了:做生意就是有風險嘛,既然賠了,如果各位還要把這個窯維持住,就等待以后的大分紅,那就需要各家再繳三萬。三舅說:賠得血本都沒了,還敢再繳!立本說:都是親戚嘛,不愿意我也不強迫,那就不繳了,也就沒股了。
順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她得依著立本。親戚們七嘴八舌議論了半天,都是不再繳錢了,怨恨自己當初發財心切,不該聽立本的話,他只是個煤黑子,哪里是當老板的料呢?飯沒吃畢,屁股一擰都出門走了。
順順的娘家人再不和順順往來,順順的眼淚流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六,村長得了孫子要過滿月,宋魚張羅著通知來客。十五的晌午他就站在村前公路上見人便說:村長給孫子過滿月呀,讓請你哩!被擋住的人說:哦,那就去隨禮嘛。也有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的,卻問:把你積極的,是不是村長讓你承包修水渠上的那個涵洞呀?宋魚說:我不賺那小錢。那人說:那你給人家的孫子出過力?宋魚說:他那兒媳婦……我口沒那么粗吧?嘻嘻地笑。
宋魚騎了摩托再往另一個路口去,路上就有人和牛擋了路,中間是一個老漢,兩邊各一頭孺牛,悠閑緩慢地走。宋魚鳴喇叭,那老漢沒反應,左邊的牛卻立刻走向了右邊,宋魚騎過去了罵:你不如個牛,牛都知道靠右行哩!順順剛好過來,說:他是個聾子,你罵他哩?宋魚見是順順,也通知了順順,說:你一定得去的。順順說:那為啥哩?我和他不是本家子。宋魚說:他是村長呀,你和立本樹梢子在河北,樹根子在河南呀!順順回來給立本說去呀不去,立本不去,說:禮錢咱能賺回來?順順明白立本在吃醋,把頭低了沒再多說。但第二天,她還是一個人帶了禮去了村長家,把人家的小孫子抱著喜歡了半天。
村里過紅白事,是鄉里鄉親維持關系的平臺,都去幫忙呀,上禮呀,即使有小怨小仇的也去示個好,隔隙也可修復。而村長這天村人去了多半,仍有小半沒來,村長臉上掛不住,問宋魚:你咋通知的?宋魚說:我再去喊。
宋魚又站在門外十字路口喊人,有幾戶來了卻來的不是大人,是孩子,還有來的人把禮錢一上又順門要走了。宋魚說:走呀?走的人說:禮上了。宋魚說:那得吃飯呀!走的人說:為啥不吃,叫他想去!
入了夏,河南的樹蔭把村都罩了,夜夜蟬聲嘶叫,蛙聲如雷,河北的峁梁上草長不到半尺高,牛虻卻多得像蒼蠅,攆著人隔衣服蜇。
窯上的生意不好也不差,收入盤點后,合伙人提出再買一個窯,立本又和順順商量,順順這回是堅決反對,因為不可能再籌到錢了。立本說:咱賣老屋房,把房賣了。立本是入贅到順順家的,順順說了狠話:那是我爹我娘給我留的,你別打它主意!結果合伙人拿了他的紅,又抽走了當初買窯的一半錢,自己單獨去干了。
大部分的錢都被抽走,煤黑子的工資發不了,原本關系還和和氣氣的,這下子紅脖子漲臉,鬧僵了,有人竟把三十個安全帽偷走了。順順得知那人是鄰村的,并且回了河南,就也攆了去要。那人說:這不是偷,是頂賬的。順順說:兄弟,我用別的給你頂賬,你把帽子還我,下窯沒帽子你這不是卡我脖子嗎?帶那人到了老屋,指著那個五格子板柜,讓抬走了。板柜一抬走,順順趴在地上給她爹她娘磕頭,爹娘下世早,只有照片掛在墻上,她就嗚嗚地哭。
把安全帽裝了兩麻袋,一袋先背著走一段路,放下來,又反身去背另一個麻袋,黑水汗流地背到老笨的船上了,頭上的發卡不知道遺在了哪里,頭發撲撒了半臉。老笨說:哎喲,現在興減肥哩,順順你減得有效果。順順說:你是說我黑瘦得沒人樣了?她不敢坐到船頭去,害怕水里照出影子。
僅僅是過了四個月,誰也沒想到,窯上的煤突然賣得快了,而且價格越來越高,已經用不著去推銷了,拉煤車在每一個窯前都排隊,還是現金交易,來人提著一口袋一口袋的錢。
立本覺得奇怪,順順更是要呆了,晚上關了門,兩個人在炕上數錢,手指頭把嘴里的唾沫都蘸干了,還沒數完。順順說:這不是在夢里吧?立本說:我擰擰你的臉。擰了一把,擰得重,順順疼得哎喲了一聲,立本就撲過去壓她,順順要把錢收拾了再說,他說就在錢上,錢欺負了他半輩子,他也該給錢點顏色。那幾天順順還真來了那個,好多錢就成了紅錢。
河北的羊多,鎮街上有幾家水盆羊肉店,立本一定要帶著順順去吃一頓。路上順順說有人看他們的眼神邪邪的,是不是要打劫?立本說:走你的路,越緊張賊越看出咱有錢了。順順又操心家里的錢全放在炕洞里安全嗎,立本不理她了,解開外套扣子,說:咋這陣熱的!順順想笑,但她沒笑,心里說:錢燒的來唄。
進了一家店,要的是包間,包間里沒窗子,燈不甚亮,屋頂棚還黑乎乎的。立本喊:來個婦女!店主跑來了很疑惑,立本說:端盤子的女服務員呢,把燈泡換個瓦數大的嘛!店主說:應該是叫小姐。吃了一半,立本在湯里發現了一只蒼蠅,責問小姐湯里怎么能有蒼蠅,小姐說整天殺羊哩還能沒蒼蠅?順順這才發現燈泡吊繩上爬滿了蒼蠅,而頂棚上也是蒼蠅趴得多了才黑的。
這頓飯沒有吃好,但是包間是木板隔的,隔板那邊的包間里也有人吃飯,在說著國家改革的事。他們說南方改革的力度大呀,一個鎮的財政收入抵過了西北地區一個縣的財政收入。還說,現在中央政府的經濟政策向西北傾斜了,給的大型基礎建設項目多了幾倍,一起上馬,咱這里要振興呀。順順不懂得振興,卻明白振興了才使窯上的煤賣得快嘛。
立本突然大罵以前的合伙人。
順順說:煤能賣了,可惜他走了。
立本說:他舅在縣上是干部,他肯定是早知道國家的政策了才鬧著要分手的。你知道不,他新買了三個窯。
立本開始恨順順當時不讓再買窯,順順也后悔,可誰能長前后眼呢?慶幸的畢竟還有著這個窯,夠了,這就夠了嘛。立本說:夠啥呀,風來了就要多揚幾木锨啊!他警告著順順:以后有決策的事,要聽他的!
于是,立本謀劃著再買幾個窯,可跑了幾個地方,窯都漲了價,是以前的五倍,而且第一次去問一個窯五百萬,過了幾天,又成了八百萬。等到下了決心再去買吧,已經是一千二百萬了。立本當然掏不起這么多錢,回來就喝酒,發酒瘋,順順勸他,他踢凳子,把凳子腿都踢斷了。
順順說:你瘋啦?
立本說:煤瘋啦,河北瘋啦!
河南的人又多往河北跑,跑得像一窩蜂。老笨撐船的次數比往常多了五趟,就讓宋魚在岸邊搭了個茅屋,把被褥拿來,也支了鍋灶,基本上就不回家了。宋魚十天半月來送一次米面和蔬菜。但來一次,老笨的錢就少了些,他不清楚兒子怎么就知道他把錢一卷一卷塞在那些破鞋窠里,鞋又是藏在床角的麥草里。他和兒子嚷,宋魚說:你要那么多錢干啥,我是你兒哩,你不給你兒花?
老笨夜里躺在茅屋,水鳥在河灘的蘆葦叢里一聲聲叫,他想:家里那院房子保不定什么時候就讓兒子賣了,自己會不會最后就死在這茅屋呢?睡不著,起來又坐在門口吸水煙鍋,成群的螢火蟲在面前飛,像是星星從空里掉下來了,明的明,滅的滅。
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河南的三個鎮都有水田,每個村前又都有荷塘,六月二十四日就要給荷花過生日,企盼著荷花長得好了也就是水稻也收成好。老笨回了一趟家,拿了一把香在塘邊剛點燃,村長就急急忙忙來喊他快去渡口:來了大領導要過河呀。
過河的是有十幾個人,大多穿著褂子,五個人卻西服領帶的穿戴整齊。老笨拉住村長問:那是多大的領導?村長說:是市長和縣長,你把船撐穩些。老笨說:穿得恁厚的?知道西服領帶的就是官服,覺得那些煤黑子搭船時也有穿過西服的,但沒有領帶,還穿著舊布鞋,怪不得那么不好看。
船到了河心,市長對縣長說:這河上得修座大橋呀。縣長說:我們已經規劃了。老笨聽了,想:呀,修了大橋,我這船就撐不成了。遲疑了一下,船就順水往下漂,趕緊搖了幾下櫓。卻又想,這么大的河面怎么修橋呢?縣長或許說說就是了,前幾年縣上辦葡萄酒廠讓河南人大種葡萄,把葡萄能增加收入的話說得天花亂墜,可葡萄種了,收葡萄時卻沒錢,農民把葡萄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倒在縣政府門口,來年全把葡萄園鏟了。難道為了方便運煤,縣上就給這里修大橋?咋會呢?不會。
船靠到河北,領導們上了岸,岸崖上有幾輛小車在迎候,還整齊站了一排人。縣長給市長介紹著這位是某某老板,那位是某某老板,都是煤老板。老笨遠遠地看到煤老板里有著立本,而順順卻和一伙人走下了岸崖上船,他們要回河南去。
順順給老笨說:船年頭久了,該換換新的了。
老笨說:再耐活幾年吧。
順順也是回家來要給荷花過生日的,雖然有錢了,再不指靠家里的莊稼,但順順堅持要給荷花過生日。還有一樁心事,惦記著院子里那棵石榴樹開花了沒,石榴多籽,她也要拜拜,希望自己今年懷上孕。
傍晚里,河南人家家做了麥仁粥,端了飯把粥一疙瘩一疙瘩放在塘靠邊的荷葉上,就眼望著這兒的一朵朵荷花開了,那兒的一朵朵荷花也開了。宋魚在家里把粥盛在碗里,說:我先吃一口。院門外就進來了討債人。宋魚順梯子到院墻頭要逃,來人把梯子扳倒,宋魚跌下來,說:不就是一萬元嗎,我給你取。進了堂屋,出來時手里卻拿了一把刀,當著討債人就在自己腿上開了一個大口子。討債人說:我不吃這個!宋魚說:我不是自殘賴賬,你權當我是個女的,我開個肉縫給你。那人扇了他一個耳光,又扇了個耳光,宋魚眼前滿是星星,看討債人也是兩個三個,待看清只是一個人了,他躁了,拿刀朝前一戳。
討債人沒有死,他就坐了兩年牢。
兩年牢出來,村里人少了許多,他更找不下個媳婦,連婦女也都往河北去了。他才知道河北現在富得流油哩,一個窯的價錢是兩千萬三千萬,而立本也擁有了四個窯,是河南三個鎮里最有錢的人。
三個鎮的小學都找過立本贊助,立本先是給了一個小學十萬元,又給了另一個小學十五萬,剩下的那個小學去說如果能給二十萬,小學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立本就給了二十萬。校長領了一百多學生抬了個大匾過了河送到窯上。窯上已經有了大樓,立本的辦公室很豪華,還供著一尊銅鑄的關公像,說關公義氣,是個財神。大匾往墻上掛時,卻掉下來攔腰斷了,順順覺得這是立本承受不了這樣的大匾,給立本說:你不識幾個大字,咋能把名字做校名?立本才改了主意。
宋魚給村長鼓動,立本錢這么多了,他應該給村里硬化道路呀,若能給十七八萬,咱兩個負責修,每人還不落三四萬?村長卻有他的想法:何不以村的名義去貸款,也買一個窯來?兩人先去河北打探,一個窯已漲到三千五百萬,買不起了,再去見立本,立本卻遲遲不肯見。村長氣得罵,宋魚說:咱是向人家要錢呀,還怕傷臉?他找到順順,讓順順通融。順順勸立本,說:村里人不敢得罪,尤其是村長。立本才同意村長和宋魚到他辦公室。
立本坐在沙發上,沒給村長和宋魚讓座,也沒給遞紙煙,剛說起硬化村道的事,立本就開始打電話了。一個電話是讓財務室催督市某某部門把兩千萬快打過來呀,另一個電話卻是詢問縣長的秘書,縣長來檢查工作是后天上午還是下午,是愛吃烤全羊呢還是喜歡狗肉,冬天里吃狗肉喝燒酒最好。電話打完了,立本說:不就是硬化個路嗎?從抽屜里拿出了二十萬。又讓宋魚回河南到三個鎮里去看有沒有百年的桂花樹,有了,想辦法買來他要栽到公司大樓的門口,錢的事回來了報賬。宋魚應承了,卻問:你還是四個窯嗎?立本說:賣了兩個。宋魚說:一個賣三千五,你命里有錢,錢就引錢哩!立本說:屁!人家買過去又一轉手,賣到四千萬了。村長和宋魚則暗自后悔逮不住機會,活該看著別人吃肉自己只能舀一勺油腥湯喝喝罷了。
硬化了村道,宋魚凈落了三萬,又買了兩棵大桂花樹,一棵一萬元,給立本說一棵是兩萬,再落了兩萬。拿這些錢就在鎮街上辦了個商店,進的都是高檔貨,一般人買不起,專門供應從河北過來的老板買。
立本就來買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山參呀鹿茸呀,或是名酒名煙和普洱茶,那時都興著喝普洱茶,裝滿了車的后廂,開到縣城去。
有一次,立本又來了,他算計著要當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問宋魚能不能弄到錢錢肉?錢錢肉就是驢鞭,烹制好了吃時要切成片片,樣子像銅錢。宋魚說:這難呀,再難我給你弄去!宋魚去了河南再往東五十里的鳳陽鎮,那里能做錢錢肉,他買了大叫驢,還親眼看著把活驢殺了取鞭,弄了五根,他想縣上是四套領導班子,每個班子的一把手一根,得給自己留一根吧。
立本來取貨,宋魚吹噓這是大叫驢的,而且別人買的都是病驢死了才割的,它這是割了才殺驢,一根一萬五千元。把驢鞭擺出來,四根上都貼了紙條,上面寫著書記的,縣長的,主任的,主席的,還有一根寫著:我。立本說:我是誰?宋魚說:我給我留的。立本說:你吃啥哩!順手也拿走了。
立本當上了縣政協委員,經常要去縣上開會,好多人都幫著他打扮形象,立本也慢慢會講究了,名牌西服,名牌皮鞋和皮帶,后來又戴上了外國進口的名表。當然也給順順買了幾箱子時興衣服,順順開始穿著不自在,出了門手不知道在哪兒放。立本說要給順順買高跟鞋,順順說:這我不穿,那么細的跟,咋走路呀,咋干活呀?但立本還是買了回來,不止是一雙,是五雙,逼著讓她穿。
立本給順順講了一件事,說他認識的一個煤老板,錢都幾個億了,就是穿戴上不講究,北京一個歌星在市里演出,有人給拉皮條,肯出一萬元就能和人家共度一夜。這老板提了錢去賓館敲門,歌星開了門,一見是個農民嘛,衣服撲稀拉沓的,嫌臟,把錢袋子扔出來門就關了。
立本說這故事的時候,恥笑那個老板給企業家把人丟了,順順心里想:如果那歌星不嫌呢……就把事情做了?
順順穿了高跟鞋,身子總挺不直,屁股就耷拉著,頭一天腳就磨爛了,一回家脫下,指著罵:鞋,鞋,你害我!但她還得穿,給立本穿,就買了一盒創可貼裝在了兜里。
立本做那事時,開始有了各種姿勢,這讓順順感到不適應,她說:你折騰啥呀?老催快點。立本就不做了,坐到桌前去喝酒,還摔煙灰缸。順順又覺得欠了立本的,主動說:那你來吧。立本卻自己不行了,順順說:這不怪我。立本嫌她不吱聲,像個死人,說:你要叫床哩,你一叫床我就很厲害。順順便低聲叫:床呀,床呀!立本打了順順一拳頭,穿衣出門走了。
這是立本第一次打順順,順順覺得委屈,決心要和立本鬧一場。可立本一走五天沒回來,整得順順沒脾氣了,又自己尋自己的不是:是我不好,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又沒能滿足他。她到公司去找立本,立本當著眾人沒有給她臉色看,卻說下午要去市里辦事,打發她回家。這一走,竟然走了一個月。
宋魚的商店賺了錢,幾次拿了點心給他爹,還帶來三只雞,殺了讓爹熬湯喝。老笨說:買這么多東西干啥?宋魚說:花你的,有的是錢。給爹又掏出一條紙煙,把老笨的水煙鍋丟到河里去了。害得老笨又下河撈了半天,才把水煙鍋撈回來。
老笨對兒子說:有錢了你就攢著,你要攢不住,拿來交給我攢,攢夠了娶個媳婦。為娶媳婦,老笨急,宋魚不急,父子倆搗了幾次嘴。
村長的兄弟在鎮政府工作,胖得腆個大肚子,老笨對宋魚說:人家和你同歲,娃都上小學了。宋魚說:生娃還不容易?老笨撇了撇嘴,又說: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肚子都沒鼓起來,看人家多富態!宋魚說:有本事的搞大別人的肚子,沒本事的才把自己的肚子搞大。老笨就氣得不和兒子說了。
從此宋魚又不好好經營商店,往河北跑,而且每次都領著三四個年輕女子。老笨每次載兒子和年輕女子過河,他都興奮,櫓搖得特別歡。他覺得兒子是生心了,認識了這么多年輕女子,是不是和其中一個談戀愛呢?便暗暗打量這些年輕女子,給兒子悄悄說那個穿紅衣服的看著身體蠻好的,千萬不要那個長腿細腰的,腿長細腰了不好生娃。宋魚說:去去去!宋魚把幾個年輕女子領去河北了,幾天后又帶回來,再過幾天重新帶了幾個還去河北。
又是一個清明,順順早早幾天就催立本回河南給亡去的老人祭墳,立本也就和順順回了一趟村子。他們帶了香燭燒紙、水果和酒,跪在墳前祭奠,陰票子印得像真的人民幣,但面額都是億元、十億元的。順順說:這么大的數怎么花呀,我爹上集吃碗涼粉得有個零錢。還是掏出一百元的人民幣在那些燒紙上一正一反地拍打了一遍。紙燒了起來,立本說:爹呀,娘呀,我現在是政協委員了!政協委員的勢兒有多大,給你們說你們也昕不懂,就是當年西鎮的許縣長!
許縣長是民國的一個副縣長,順順也聽她爹在生前說過這人,是河南三個鎮出的最大的官,那時穿著四個兜的中山裝,戴著禮帽,胳膊上遲早都掛個文明杖。
立本的話讓司機聽到了,很快在河南、河北傳開,也傳到了縣城。再開政協會,政協主席見了立本,說:你怎么拿敵偽縣長比政協委員?臉色很嚴肅。立本慌了,趕忙解釋,說:主席,這話你都聽到了?那是哄鬼哩,哄鬼哩嘛!主席撲哧笑了,事情才安然過去。
宋魚已經是立本公司的人了,專門負責采買禮品,比如衣服呀,煙酒呀,手表玉器甚至家具,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時興的最貴的,采買了又要親自送到該送的人家去。在縣委縣政府的家屬院里,宋魚從來沒有送禮送錯過門,也從來沒有給張三送時讓李四看見。立本對宋魚很信任,后來出門,一般就讓他在身后跟著。宋魚的眼色又活,立本要上電梯了,他肯定先小跑去摁鍵;立本進了廁所,他肯定在廁所門口拿著手紙;立本招待客人去歌舞廳娛樂,他會在門口組織一撥一撥坐臺的女子進去陪酒。立本差不多離不開宋魚了,一有事,就習慣地扭頭看,宋魚就說:我在這兒。
這一年春節,順順和立本都沒有回河南,而河南的風俗是年三十夜里要在屋門上掛紅燈,還要去祖墳上掛紅燈,以彰顯這家有人,鬼也不是絕死鬼。立本就支派了宋魚去。宋魚把最大最亮的燈籠在順順家的大門上掛了,也在順順家的祖墳上掛了,才去河邊的茅屋看他爹。老笨在喝買來的苞谷酒,他陪著喝,自己醉得吐了,老笨給他擦洗了半夜。
回到河北,宋魚給立本建議:得修修老屋了,雖然人不在那里住了,但老屋修得高大堂皇了擺在那里,也是光前裕后的象征,事業干得這么大了不在村里顯耀,那如錦衣夜行。立本同意了,就委派他去監修老屋。
宋魚給立本和順順說:我會把老屋修得像個祠堂。
宋魚到河上游的山里買了上等的木料,運不下來,就放在河里吆排,吆到村前的河灘撈取,結果吆失了三根檁木。買了磚請泥水匠先磨磚,要求每人一天只磨十塊,必須棱齊面平,然后各類工匠都到齊了,給準備吃的喝的,僅辣子面就買了兩斗。
老屋熱熱鬧鬧修著的時候,縣委書記也交給了立本一個特殊任務。縣上的領導差不多有十多年了沒有被提拔高升的,請了陰陽師察看縣城的形勝,說不該在修高速路時把城南的山梁挖開一個豁口,要補換風水,就得在豁口旁建一個寺或一個塔。縣委書記當然不能建寺筑塔,就讓立本蓋一座樓,要蓋得像市里的鐘樓,縣上可以撥一塊位置好的地讓立本便宜購買。
宋魚得到消息,心里酸得怨立本這么大的事沒告訴他,也沒讓他去負責工程,便喝了悶酒。
悶酒是在村長家喝的,喝高了才到修老屋的現場去,風一吹,腳下發軟,倒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樹枝把臉剮破了,氣得起來讓人拿刀砍了樹。那個中午,新的房子立木上梁,苫板已經鋪了,坨泥苫瓦進行了一半,宋魚卻說柱子下的頂石雕刻得不好,大發脾氣,要求換掉。換柱石得把柱子用杠子撬起來,可四根杠子把柱子撬起來了,抱著柱子腳的人原本有經驗,以前也做過房子調整的事,可偏偏這回他在抱著的時候咳嗽了一下,身子打個閃,柱腳就斜了,聽到屋梁上嘎巴嘎巴響。有人忙喊,快跑!撬柱子的人就往外跑,而屋頂即刻塌下來,把抱柱腳的人壓死在下邊。
一出事,宋魚酒醒了,也害怕了,決定這得跑了,就說:我給老板打個電話。拿了手機放在耳朵上,一邊走一邊回頭,走到村口撒腳就跑了。
老笨是在立本和順順從河北回來坐船時才知道修房出了人命,要跟著一塊去現場。立本說:你去干啥,讓人知道宋魚那瞎貨是你養的?立本和順順走后,老笨心慌意亂,頭暈得差點栽到河里。
下午,船不撐了,老笨還是去了順順家。立本在處理后事,順順坐在院子里哭,立本不讓哭,給了被壓死的那匠人家五十萬,讓人土為安,卻繼續要匠人們蓋新房,不但要蓋,還要蓋得更好。老笨跟前跑后給立本賠情道歉,順順說:這與你沒關系的。老笨說:兒是我的兒呀!自己打自己的臉,然后去搬磚搬瓦,黑水汗流得誰也擋不住。順順沒有很快回河北,她怕出這事故招村里人恥笑,特意要多待些日子,拉扯拉扯和四鄰友舍的關系。她沒再穿那些鮮亮衣服,更是脫了高跟鞋,沒事了就和村人拉家常。四天后,一戶人家給兒子結婚,又恰逢鎮街逢集,她去集市上給匠人們買了煙酒,又買了些水果糖回來給孩子們散發。水果糖散發完了,才拍打著衣服要去結婚的那家坐席吃宴,村長的兄弟媳婦就拉了孩子到院里,說:快叫你富嬸,你富嬸給你糖呀!孩子就叫著嬸,富嬸,順順沒了糖,尷尬得臉都紅了。那媳婦還在說:你富嬸當年搞推銷時,我給你富嬸揉過腰,你富嬸還能不給你糖?順順在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錢,塞給了孩子。
結婚的那家見了順順,拉著讓坐上席,順順不,一頭鉆到廚房幫著洗菜淘米,端了一盆泔水倒到豬槽去,上房臺階上有禮桌,好多人去上了禮。村長說:順順給上過禮了?順順說:還沒哩。提著盆子去上了五百元。記禮單的說:呀呀五百元!旁邊有人說:人家五百元算個啥!順順又回到廚房,村長進來了,黑臉訓她:你再有錢你不能害大家嘛!順順說:咋啦?村長說:你又不是沒在村里生活過,村人行禮都是五十元,你一下子來個五百元,別人還活不活?順順沒和村長爭辯,但吃飯時喉嚨噎得難受,吃了半碗就回了家。
立本還是愛喝酒,卻好像不勝了酒力,喝到半斤就喝多了,常常被人三更半夜地背著回來。順順總是埋怨送的人,埋怨得多了,立本再喝醉,送的人把立本背到門外了,使勁敲一陣門,人就跑了。立本酒醒后,嫌順順埋怨送他的人,影響了他的聲譽,說:我要應酬能不喝酒?我的事你不要管!順順和立本吵了一頓,順順沒有贏,她想要控制住立本,立本卻拿住了她,酒照舊喝,一喝多了就不再回家來睡。
之后,凡是夜里立本沒回來,那必定又喝多了。時間一長,順順想,我怎么成了個閑人了,老窩在家里?她去了幾次公司,立本不讓她干活,說老板的夫人了再干活就丟身份。順順想想也是,又回到家里閑著,把頭發燙卷了又拉直,拉直了又燙卷,也往臉上抹各種潤膚油。一天公司銷售主任的老婆來家串門,說用黃瓜切了片往臉上敷能防皺紋,順順當下就切了黃瓜,兩人睡在床上,貼了一臉的黃瓜片。兩人說了一陣話,那老婆突然說:老板還是不回來睡?順順說:他事情多呀。心里卻想,她怎么知道立本不回來睡?那老婆說:他不回來,你能睡得住,不想那事呀?順順說:這么大年紀了還想那事,從來都沒想要過。那老婆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順順想,她怎么說這話,是立本在外頭胡來哩?但嘴上卻說:胡來就胡來吧,那就把咱輕省了。說完還呵呵呵地笑。
順順明顯地覺得自己年齡大了,頭上有了白毛,腰上的贅肉也長出來了。夜里當然是睡不踏實,坐起來要吸幾根紙煙,然后睡下了卻一覺又能睡四五個鐘頭。她要求立本把存折都交給她管,她說:我只管存折!心里想,管好存折就管好這個家了。
河北的鎮街是三天一集,集市上有個婦女在賣一窩狗娃,一只白毛黑蹄的見了她就叫,聲音細得像貓兒似的,順順覺得可愛就買了。婦女見順順還買了許多東西,打發自己的女兒把狗給她送去。那女兒水靈靈的漂亮,順順就和那女兒說了一路的話,知道名字叫苗苗,說:我喜歡你,給你改個名吧,叫安然。到家后還留安然吃了一頓飯。
以后的日子,狗長得很快,順順也是三天兩頭就給安然打電話,安然便跑來陪她說話,一塊吃飯,走時還要給送條絲巾呀或者一雙皮鞋。安然要叫順順是嬸,順順說:叫姐。
立本回來過一次也見了安然,說:河北還有這么漂亮的人?要讓安然到公司去上班,順順不愿意,要安然就跟著她,說:你真喜歡她了,就給她每月發一份工資。
終于有一夜,門外的狗叫,順順一聽腳步聲,知道是立本回來了,急得要去開門,把拖鞋穿成了對腳,開了門才發現衣服也披反了。立本又是喝多了,但這回身后沒人,順順說:咋沒人送你?立本說:啊!吐了她一懷。順順說:怎么能沒人送呢,真是的!扶立本進屋到床上,要給立本脫衣服,立本卻怎么都不讓脫,躺在那里就睡著了。這半夜,順順被酒氣熏著,被鼾聲聒著,她有些興奮,人回來了還是好,兩個人睡覺總比一個人睡覺著好。她睡一會兒要起來捂捂立本身上的被子,又要去盛開水給立本喝,端著開水一邊吹著一邊看了窗外,天上正是天狗、吃月亮,月亮只剩下半個細牙兒,特別白,特別亮,像是銀打的簪子。
河北的礦區現在成了一個新的鎮,四面八方的人全來討生活,求發財。立本從鎮街上走過,許多人都問候他,尤其河南來的人更希望能在他的公司尋個活干。立本不愿意河南人到他公司來,因為他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又擔心他們來了難管理,要干就去挖煤吧。但河南人不想挖煤,也不死心,就讓媳婦們去纏立本,立本出現總是被一些媳婦們圍上糾纏,鎮上人就說:瞧這個煤老板是唐僧嗎,惹得白骨精多!
立本雖然注意著體形,但畢竟還是胖了,當陪著縣工業局的領導檢查工作了,領導也是個胖子,兩個人都凸個肚。領導問立本:你站直看得見小弟弟嗎?立本說:兩年了沒看見過。領導說:要減肥哩,下決心得減肥了。往窯上去,沿途的電線桿上都貼著治性病的野廣告,領導問:你沒性病吧?立本說:我怎么害性病?領導說:當老板的能不害性病?你也讓領導害害病嘛,害性病不是你們的專利啊!兩人哈哈大笑。
宋魚在外跑了兩年,混得不好,打聽到修房死人的事早已了結,就又跑回河南。他沒臉再去見立本和順順,卻又陰謀著怎樣還能在立本的身上再掙到錢,后來真找了個智障的流浪漢,讓另外兩個同伙帶著去立本的煤窯挖煤,挖了半個月,尋機把流浪漢從一處煤層面推進一個坑里,又弄壞幾根木支護,讓煤塊掉下去壓死。窯里死了人,立本就慌了,害怕縣上安檢局要追究責任,影響他的政協委員,于是嚴格封鎖消息,想偷偷聯系死者家屬,以私了完事。宋魚立即又派一個同伙冒充了流浪漢的本家哥去立本的公司談判,要求賠償一百萬。立本不同意給一百萬,給了七十萬。
順順的老叔得知亡者運回河南后是宋魚把尸首在山坡挖了個坑埋的,把話說給了立本,立本明白了是宋魚在搞的鬼,氣得破口大罵,發誓要報復,要報警。順順知道后,到公司去看立本,說:看你交的啥人嘛!數說了一頓,和立本商量對策,一夜愁得頭發全白了。天明時,順順給立本煮了一碗荷包蛋,說:吃飽了,腦子就清白了。她的主意是不要報復,也不要報警,以免事情弄大了拔出蘿卜帶出泥,說:咱撲索撲索心口,咽了這虧。
立本聽了順順的話,卻窩了一口氣,不久就病了。
為了讓立本散心,順順要立本跟她去礦區西北的月亮嶺上采野菊。月亮嶺上的野菊全開了花,一朵花小是小,并不起眼,可一面坡上小花一朵挨著一朵密密實實鋪開來,卻金光耀眼,極其壯闊。立本采著采著,覺得后背疼,以為是岔了氣,也沒在意。回來把野菊泡水喝,喝了拉肚子,吃止瀉藥都不行,就去了醫院治。住了三天醫院,腹瀉停了,順順說那就勢把后背疼也檢查一下吧,這一檢查,醫生說拍出的片子上在乳房部位有塊陰影,懷疑是癌,乳腺癌。立本當時就躁了,說:我怎么能患癌,一個大男人的患什么乳腺癌?
在省城的大醫院經過確診,立本確實患的是乳腺癌,很快就做了手術。手術是傍晚開始做的,順順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坐不住,跑到樓下的花園里哭,哭到天黑。那一夜天陰著沒一顆星,順順合著掌說:要是能出來個星星,他的病就能好的。仰頭在天上尋,尋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星星。她得去手術室門口了,仍不死心,一邊往樓門道走還仰頭往天上看,就在進樓門道時終于看到了小小的一顆,啊地叫了一聲,手術室在十樓,她一口氣就跑了上去。
做完了手術,立本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問醫生:我還能活多久?醫生說:你這是早期,而且這種病多半是能康復的。立本說:那我就是那多半!順順也高興立本有這種信念,說:你當然會好的,你不是那地方長著痣嗎?立本竟然還讓順順拿了鏡子來,躺在那里照了看,說:我死不了,縣上的那座樓就繼續蓋,你去省城買一套商品房吧,要精裝過的,出了院我就住下來做化療。這事一定不能給任何人說,消息封牢焊死最少三個月,三個月我就回去了!
順順也就在省城買了房,出院后在新房里伺候立本。伺候了半月,立本就讓順順回河北料理公司的一攤子事,順順不愿意回去,立本必須讓她回去,順順就雇了保姆,讓司機也留下,她回到了河北。
順順突然地坐鎮公司,公司里的人都莫名其妙,順順解釋是老板出國了,去考察了。她去了窯上三次,去了銷售部一次,去了財務室一次,還去了縣上蓋樓的施工現場一次。檢查工作嚴肅認真,一絲不茍,檢查完了卻宣布發補貼發獎金,數額是立本在時的三倍。她覺得人賺錢不能太多,錢太多了就反過來傷人。
順順忙過了公司的事,回到家里就指教安然,安然也知道了立本的病,問順順幾時去省城呀。順順說:我不去了,這得你去。她就每天晚上給安然講立本愛吃什么,愛穿什么,是什么性格和脾氣,手把手教安然做飯,炒菜,熬湯,如何疊衣服,如何布置房間,還有怎么站怎么坐怎么笑。有一天說到洗澡,順順就說:哦,他背上以前受過傷,搓澡的時候不敢太用勁。還有,他睡覺打呼嚕,別讓他窩住了頭。安然說:咋給我說這些?順順說:這有啥哩,你應該知道。
兩個月后,順順讓司機回來,把安然送去了省城。走的時候,給安然理了劉海,說:你真漂亮!車一走,兩股子眼淚卻流下來。
立本在城里住著,三個月并沒有回來,五個月也沒有回來,但他幾乎三天就能接到順順的一次電話,先是詢問身體怎樣,又詢問安然表現怎樣,末了匯報公司的情況。立本知道了煤又賣不動了,是越來越賣不動,曾經拉煤車排得像長龍一樣的,如今一天來不了三輛。
立本在電話里問:那是怎么回事?
順順說:不知道呀!
立本又問:是不是管理上出了問題?
順順說:別的公司都這樣呀!
立本看報紙,他看報紙字老認不全,讓安然給他念,報上不斷地寫著美國金融危機、歐洲金融危機,全球的經濟都在衰退,也影響到了中國。他去醫院化療時遇著一個年輕女子陪她母親也化療,交談起來,那女子是臺灣在大陸一家公司的白領。他說:現在真是經濟衰退嗎?那女子說:別的行業我不知道,我們公司是專賣高級醬油的,但我知道我們今年的銷售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
順順在月底的一次電話里告訴立本,有十多個公司的窯已經關停,是不是咱們的窯也關停了,或者先關停一個,因為賣出去一噸就虧本一噸,既然虧本就不賣了,既然不賣了就不挖了。
立本卻在電話里說:不能關停!我不是病也一天天康復嗎,我不是有那個痣嗎?挖,繼續挖!
兩個窯就繼續生產,煤堆了那么大的一堆,又是一堆。公司的錢沒有進的,只是每日投入,所有的錢都變成了煤,堆得溝岔里到處都是煤。
去年旱了一秋,開過年到了初夏,雨卻下了三場,最大的一場連下了三天四夜。溝岔里的煤被雨一層層地沖刷,高高的丘堆變成平的,又變成了槽渠。順順打著車去看了,她罵著天,罵著罵著卻笑了,說:這也好,好了,立本的病總該康復了。就想到了河南的老屋。
倒流河上的船還在撐,船千瘡百孔了。過河的人說:老笨呀,你真要換換船了。老笨說:是該換換了。過河的人說:那怎么不換呢?老笨說:政府說修橋呀修橋呀,這幾年了也沒見修起來,我能換得起嗎?
過河的依然很多,是河南的去河北的少,河北的回河南的多。
三天四夜的雨后,河里更漲了水,波濤滿河滿船,船不能撐了,河北岸崖上還聚了好多人,他們要回河南,大聲叫喊:船過來喲——老笨!看著船停在那里,船上沒有了老笨。
老笨也沒有在茅屋,茅屋三個月前就拆了,他在村里的老屋睡著,做了個夢,夢見拾到了一大筐的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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