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承天寺夜游》賞析
蘇軾自己評論他的文學創作,有一段話很精辟: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文說》)
這段話,可與他的另一段話相補充:“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江行唱和集序》)
這里最重要的一點是:文,是“充滿勃郁”于內而不得不表現于外的東西。胸有“萬斛泉源”,才能“不擇地皆可出”;胸中空無所有,光憑技巧,就寫不出好文章。蘇軾的確是胸有“萬斛泉源”的大作家。就其散文創作而言,那“萬斛泉源”溢為政論和史論,濤翻浪涌,汪洋浩瀚;溢為游記、書札、序跋等雜文,回旋激蕩,煙波生色。
《記承天寺夜游》這篇文章只有84個字,從胸中自然流出,“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無從劃分段落。但它不是“在平地”直流的。只有幾十個字,如果“在平地”直流,一瀉無余,還有什么韻味?細讀此文,雖自然流行,卻“與山石曲折”,層次分明。“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這像是寫日記,老老實實地寫出年月日,又寫了個“夜”字,接下去就應該寫“夜”里干什么。究竟干什么呢?“解衣欲睡”,沒有什么可干的。可就在“解衣”之時,看見“月色入戶”,就又感到有什么可干了,便“欣然起行”。干什么呢?尋“樂”。一個人“行”了一陣,不很“樂”,再有一個人就好了;忽而想起一個可以共“樂”的人,就去找他。這些思想和行動,是用“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幾句表現出來的。尋見張懷民了沒有,尋見后講了些什么,約他尋什么“樂”,他是否同意,在一般人筆下,這都是要寫的。作者卻只寫了這么兩句:“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接著便寫景: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步于中庭”的時候,目光為滿院月光所吸引,引起一種錯覺:“積水空明”,空明得能夠看清橫斜交錯的各種水草。院子里怎么會有藻、荇之類的水草呢?抬頭一看,看見了竹、柏,同時也看見了碧空的皓月,這才醒悟過來:原來不是“藻、荇”,而是月光照出的“竹、柏”影子!“月光如水”的比喻是常用的,但運用之妙,因人而異。不能說作者沒有用這個比喻,但他的用法卻和一般人很不相同,所產生的藝術效果也很不相同。
文思如滔滔流水,“與山石曲折”,至此當“止于不可不止”了。“止”于什么呢?因見“月色入戶”而“欣然起行”,當止于月;看見“藻、荇交橫”,卻原來是“竹、柏影也”,當止于“竹柏”;誰賞月?誰看竹柏?是他和張懷民,當止于他和張懷民。于是總括這一切,寫了如下幾句,便悠然而止: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寥寥數筆,攝取了一個生活片斷。敘事簡凈,寫景如繪,而抒情即寓于敘事、寫景之中。敘事、寫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寫人;寫人,又突出一點:“閑”。入 “夜”即“解衣欲睡”,“閑”;見“月色入戶”,便“欣然起行”,“閑”;與張懷民“步于中庭”,連“竹柏影”都看得那么仔細,那么清楚,兩個人都很 “閑”。“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冬夜出游賞月看竹柏的,卻只有“吾兩人”,因為別人是忙人,“吾兩人”是“閑人”。結尾的“閑人”是點睛之筆,以別人的不“閑”反襯“吾兩人”的“閑”。惟其“閑”,才能“夜游”,才能欣賞月夜的美景。讀完全文,兩個“閑人”的身影、心情及其所觀賞的景色,都歷歷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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