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李賀
李賀是悲傷的,悲傷的李賀只活了27歲;李賀是悲傷的,悲傷的李賀剛找到生命的鑰匙便打開了死亡的大門;李賀是悲傷的,悲傷的李賀讓我們這些后輩們懷念了千年。
2006年的正月,幾個朋友一時性起,驅車趕往河南的宜陽——李賀的家鄉。我們是沖著李賀來的,沖著那個瘦弱的詩人來的。在宜陽我看到了千年的洛河,他的水面沒有想象中的開闊,或許是冬天的緣故,水量不夠充沛,河岸兩邊都是光禿禿的,大片的河床裸露著,水流平緩清冷,像李賀,瘦且冷。在宜陽縣西柏坡小學校園內,李賀的雕像坐落在兩棵大雪松之間仰面朝天,讓人看不清眼睛,只看到他高傲地翹起的下巴。從宜陽縣城出發,西行50多公里,就到了李賀的誕生地——昌谷,昌谷是由連昌河和洛河匯流形成的一個天然河谷。據現代的學者考證,唐代的昌谷是一個風景優美的旅游景區,連昌河和洛水如同兩條玉帶蜿蜒而來,女幾山若隱若現,漢山上的光武廟巍然聳立,竹閣寺古柏蒼然,南園的稻禾生機盎然,北園的竹林淡雅清幽,附近的三鄉驛站 (現在是三鄉鄉)每天都是迎來送往,人聲鼎沸,車馬不斷。
李賀的童年和少年基本上是在昌谷度過的,昌谷秀麗的山光水色,陶冶了他的性情,為他的詩歌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營養。李賀的母親姓鄭,她慈愛和善,共生有一女二子,李賀排行老二,他的姐姐嫁到王家,所以在家中與他常相廝守的只有一個弟弟,他在詩中多次提到與弟弟相聚時的歡樂和離別時的痛苦,他們兄弟二人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李賀自幼身體瘦弱,但聰明勤奮,他的母親因此對他格外疼愛。在家庭環境每況愈下的條件下,他仍舊刻苦讀書,如饑似渴地學習前輩留下的優秀文化遺產。
李賀是個走在路上的詩人,在大多數人的想象里,是一匹瘦驢馱著一位瘦詩人行走在漫漫古道上。他尤其喜愛屈原的《楚辭》,每當他離家外出時,他總是把《楚辭》帶在身邊,以便隨時誦讀,他還把自己創作的詩歌稱為“楚辭”。為了寫出優秀的詩篇,李賀每天清晨,騎上毛驢,背著一個破舊的錦囊,離家漫游,到大自然中去尋找創作的素材。李賀熱愛大自然,日月星辰,云霧雨露、草長鶯飛,殘荷敗柳,所有這一切都會深深打動詩人那顆敏感的心,引發他的創作激情。他仔細觀察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注意捕捉自然界一剎那間的變化,每當他觸景生情,心有所得時,他都及時用筆記下,然后把寫有詩句的紙帛投到錦囊中,傍晚回到家中,再將錦囊中的紙帛倒出,把零散的詩句整理成篇,除了大醉和趕逢吊喪的日子,他幾乎天天如此,近于偏執。李賀創作態度嚴肅認真,在他所遺留的詩文中找不到阿諛奉承或是無病呻吟的作品,他的詩句基本上是從實地觀察得來,例如《南山田中行》:“荒畦九日稻見芽,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家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寫荒野景物,歷歷如在眼前,可見他確有實際經歷,并非憑空臆想。當他受朋友之命寫《五粒小松歌》時,為了使自己的詩不落俗套,他花了整整十天時間,才寫出八句詩歌。他辛勤不懈地進行創作,以致他的母親常常替他擔心,說他總有一天會嘔出心來。然而,正是由于他嘔心瀝血,用生命去創作,才使他的詩很快便遠近聞名,到唐德宗貞元末年,當時年僅十多歲的李賀所作的樂府詩已經開始被人廣為傳誦,人們把他和同時代早已知名的老一輩詩人李益相提并論,合稱“二李”。
據同車的陳師傅說,其實李賀確實是出生在三鄉鄉,但在三鄉鄉的那個村莊就誰也搞不清了,現在還有幾個村莊都在爭名,但誰也拿不出更加充分的證據來,所以,李賀究竟在何處出生還是一個疑案。不過,現在的莊稼和已經和唐代已經大不一樣了,玉米代替了稻谷,所以“昌谷五月稻,細青滿平水”的景象是再也見不到了。如此說來,相對于這些易變、易毀的地面建筑來說,李賀究竟出生在那個村莊已經不再重要了。讓我們慶幸的是,在老鄉的指引下,在西柏坡村我們還是看到了大片的竹林,還是想起了李賀的“舍南有竹堪書字”,“古竹老梢惹碧云”等詩句。
李賀的詩上承《楚辭》、《九歌》與南朝《樂府》傳統,被世人贊之為“騷之苗裔”,下繼李白浪漫主義精神,又受韓愈影響,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風格。杜牧以及之后的李商隱、溫庭筠的詩,都或在意境、或在手法上受到了李賀的影響。從“女媧煉石補天處”到“恨血千年土中碧”;從“南風吹山作平地”到“王母桃花千遍紅”,從天堂到冥界,從感覺到視覺,李賀用光,用色,用聲,用生命營造了一個浪漫、奇絕、唯美的世界。李賀詩歌結構有著非邏輯性的特點。李賀的心靈世界、思維方式總是迥別于他人,他始終具有近似超自然、超感官的奇思遐想的能力。眾所周知,毛澤東喜讀李賀的詩,在上世紀50年代末,每次提到歷史上年輕有為的人物時,總是提到李賀,稱他多才而短命,有特殊成就。在1965年7月21日致陳毅信中他寫道:“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錢鐘書先生也曾說:“長吉好用代字,不肯直說物名。”李賀不但不肯用別人用過的,就連自己用過的,也要避免重復。他借助通感,有力地促進了詩歌語言從描述性到表現性的轉變,造就出“唐無此詩,而前乎唐與后乎唐亦無此詩”的,絕無僅有的,極端化了的李賀詩歌現象。
李賀十六歲時,發生了“永貞革新”,此時正值唐朝中朝,由于安史之亂的破壞,曾經強盛、統一的唐王朝已經開始走向衰落,藩鎮割據,不斷發動叛亂,給社會生產和人民生活帶來極大災難。李賀置身在這樣的年代,作為宗室王孫,他時刻關注著國家的命運,熱切期望唐王朝重振雄風,然而政局的動蕩不安使詩人深感憂慮,加上他原本體弱多病,又一直勤學苦吟,過度的勞累和憂慮。使他還不到十八歲,頭發便過早變白。關于這件事,詩人在《春歸昌谷》一詩中,曾經作過描繪:
束發方讀書,謀身苦不早。
終軍未乘傳,顏子鬢先老。
這里的終軍是漢代人,他十八歲時乘傳車(古代驛站用車輛)到京都長安上書言事,得到漢武帝的欣賞,立即授他謁者給事中官職,得到重用。詩人在這首詩里表示自己自幼苦讀,卻沒有早作謀身的準備,還不到漢代終軍十八歲作官的年紀,便象孔子的學生顏回一樣鬢發斑白。李賀雖然因作詩而揚名,但他不甘心一輩子守在家鄉讀書吟詩,他要成就一番大事業,他希望自己能象漢代的終軍一樣,去京城上書言事,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唐憲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李賀完成了他步入青年的第一件大事——娶妻成親。他結婚的時間大約是在春天,這一年他剛好十八歲,《美人梳頭歌》和《后因鑿井歌》是他詠新婚之作。在前首詩里,詩人用細膩入微的筆觸,描繪妻子睡覺時的模樣和清晨起床梳妝的姿態,全詩沒有出現一個“喜”字,也沒有寫一個“愛”字,但字里行間,無處不透露出詩人對妻子的喜愛。而在《后因鑿井歌》一詩中,詩人更是采用民歌的調子,用清新的語言,表達對妻子的一片深情:
井上轆轤床上轉,
水聲繁,弦聲淺。
情若何?荀奉倩。城頭日,長向城頭住;
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
在這首詩里,李賀以轆轤和井架不可分離,來比喻夫婦的相依為命,用“水聲繁”來比喻感情的深長,用“弦聲淺”來暗示人生的短暫,同時借用歷史上荀奉倩夫婦感情至篤的動人故事,來比擬他們的伉儷情深,最后表示希望城頭的太陽長久不落,一天的光陰就象一千年,夫婦二人的感情天長地久。
在李賀婚后的這年夏末,韓愈在洛陽出任國子監博士,李賀以詩卷投韓愈,第一篇《雁門太守行》備受韓愈盛贊。唐《摭言》中把這段故事寫得很有趣:一個酷熱的夏日,韓愈午睡方醒,倦意還殘存在臉上,這時看門人來報,說是有個叫李賀的年輕人投卷拜謁。對于這種事情,韓愈已沒多大興趣。唐詩的鼎盛時期已經過去,韓愈不遺余力試圖恢復這條河流應有的氣勢。但一切努力并沒達到預期目的。韓愈本想讓看門人把他推走,但他信手翻開詩卷時,輝煌的詩句如閃電劃過夜空,“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讀罷,韓愈半天無語。還是門子提醒他說投卷人還在門外候著呢,他才如夢初醒,整衣束帶,迎至門口,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瘦高挺拔、通眉炯目的投卷人。在此后的日子里,韓愈在縉紳中到處夸李賀,李賀名氣更大了。兩人由彼此敬慕的師生發展成了志同道合的忘年交。如果《新唐書》上“七歲神童寫《高軒過》”的說法成立,那么這次是韓、李二次相會,不會那么戲劇化。如果前一說法是附會之言,而這次韓、李相見算得上是李賀生命中一個拐點。韓愈確實力行了他在《馬說》中倡導的“伯樂”精神,不遺余力獎掖后進。
韓、李結交后,李賀便常住洛陽,與王參元、楊敬之、崔植等人做了朋友。并且在韓愈的指引下參加了河南府試,李賀高居榜首,在恩師韓愈的家宴上,李賀深深陶醉在喜悅之中,與其他舉子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參加完河南府試,李賀被薦進京考進士。得意往往伴隨著失意,也就在這時,那些落榜者、嫉妒者的詆毀也悄悄逼近了。李賀父名“晉肅”,“晉”與進士的“進”諧音,那幫小人抓住了把柄,大肆宣揚李賀居然不避父諱去當進士,難道不怕天下人嗤笑、唾罵嗎?一個連父親大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不孝之徒會把國家皇權放在眼里嗎?洛陽城中眾口一辭,從攻擊李賀進而攻擊到鼓勵李賀考進士的韓愈頭上。
當時皇甫氵是也在洛陽,勸韓愈一定要講清楚這件事。韓愈為之做《諱辯》,說“考之于經,質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以“二名不偏諱”的理由力主李賀有考試資格,并憤怒地說,如果父親叫晉肅兒子不能考進士,那么父親叫“仁”兒子就不能為“人”嗎?這一年10月初,韓愈為李賀爭取到了進京考試名額。但禮部把“避諱”看得更加重要,迫于強大的輿論壓力,李賀不得不棄考。
唐代科舉避諱有異常嚴格的法律條文,據相關史料可知:府試結束,各州府獲雋者入京考試前須向禮部奉上“家狀”,內容是考生的籍貫、三代名諱等家庭狀況,為了保證“家狀”的真實性,還要求考生“結款通保”,如果發現“家狀”等情況不實,輕則取消考試資格,重則“其同保人并三年不得赴舉”。因此,在進士入試時,看到題目有家諱,考生就得自覺退場,放棄考試,并且還得表現出無怨無悔的樣子,立下字據,內容是官方早已擬定好的'“牒某忽患心痛,請出院將息”。這一將息就沒了下文,好端端一條入仕通道硬被斬斷,再無接續之日。這些是李賀是沒有想到的,年少成名的李賀怎么會想到一個避諱會誤了他的一生呢?或許,在那個時候,讓他稍感安慰的是,在他最失意的時候,詩友們沒有棄他而去,而是竭力為他周旋,終于,為他謀了一個奉禮郎的小職務。
流年似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知音何在!帶著沉重的的悲哀和苦難,(公元810年冬天)“憔悴如芻狗”的李賀在任奉禮郎的第三個年頭,帶了書童,沿古道回了昌谷,自言“二十不得意”的他,一路悲嘆著“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自此,官場的大門永遠的向他關閉了。
幾年后,遭謗而不得中進士,又在京城從九品的奉禮郎的寒職上無謂地消耗了三年光陰的李賀。還是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公元815年)李賀最后一次離開家鄉昌谷,到潞州(山西長治)去作了張徹的幕僚。在詩人心中,潞州此行,已談不上什么爭求仕進,只是為了謀求生路而已。然而,讓他再一次感到心寒的是,由于時局動亂,不久后,賞識他上司和朋友們相繼離去,這讓他的心理和精神上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這年冬天,李賀病了,而且病的不輕,無奈之下,孤獨且疾病纏身的李賀也離開了潞州,再次回到了家鄉。回家后的李賀,從此就再也沒有從病榻上起來,在生命的最后時候,他最后一次檢點了一下自己的詩稿,看著自己飽蘸心血的紙墨,眼眶里溢滿了眼淚,含淚吟道“誰看清簡一編書”。
人生的短暫倏忽,窮通浮沉,不過爾爾。李賀死后十五年,沈子膽向杜牧求敘,《李賀集》始傳世,今傳賀詩242首。唐詩專家吳經熊先生說,“詩人不過是大自然的一段迂回,用以寫出一二首不朽的詩而已。”李賀是一個詩人,他只是一個詩人,他在寫詩,詩是他的生命,除了詩,他一無所有。他的出生就是要完成他寫詩的使命,寫完他該寫的詩他就離開了人間。千年后的今天,我們讀著他的詩歌,仿佛還能看著他騎著他那匹瘦驢,背著他的書囊,繼續孤獨的在天國里 追問生命,或許只有如此想來,李賀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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