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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驕兒詩》詩歌鑒賞
驕兒詩
李商隱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
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
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侄。
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
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
客前問所須,含意不吐實。
歸來學客面,?敗秉爺笏。
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
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
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
仰鞭蛛網,俯首飲花蜜。
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
階前逢阿姊,六甲頗輸失。
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牽窗網,衉唾拭琴漆。
有時看臨書,挺立不動膝。
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
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
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
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
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
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
誅赦兩未也,將養如痼疾。
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穴。
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
西晉詩人左思寫過一首《嬌女詩》,描繪他的兩個小女兒活潑嬌憨的情態,生動逼真,富于生活氣息。杜甫的杰作《北征》中有一段描寫小兒女嬌癡情狀的文字,就明顯受到《嬌女詩》的啟發。李商隱這首《驕兒詩》,更是從制題、內容到寫法都有意學習《嬌女詩》,但它又自具機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獨特面貌。
這首詩寫于大中三年(849)春天,詩人已經走過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憔悴欲四十”了(這一年他三十八歲)。自從開成二年登進士第,開成四年釋褐入仕以來,由于政治的腐敗,黨爭的牽累,他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直到這時,依然困頓沉淪,屈居縣尉、府曹一類卑職。
詩分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欲慰衰朽質”,寫驕兒袞師的聰慧和親朋對他的夸獎。“袞師”兩句總提,“美”側重于外在的器宇相貌,“秀”側重于內在的靈秀聰敏,以下兩層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覺梨與栗。”順手接過陶潛責備兒子愚笨的事例,變作夸贊驕兒聰明靈秀的材料,驅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轉述親朋對袞師器宇相貌的夸獎,說他有神仙之姿,貴人之相,是第一流人品。親朋的這種夸獎,不過是尋常應酬,但詩人卻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誠,不然不會那樣興會淋漓,連親朋的口吻都忠實地加以傳達。盡管接下去詩人又說:“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似乎認為親朋的過分夸獎只是為了安慰自己這個蹉跎半生、衰朽無用的人,實際上在貌似自謙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對愛子的激賞。田蘭芳評道:“不自信,正是自矜。”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過對愛子的這種激賞,我們也不難覺察其中隱含著詩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對驕兒的希望都于此伏根。
第二段,從“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過筆”,描寫驕兒的各種活動和天真活潑的情態。“青春”四句,先總寫“朋戲”的喧鬧,以下再具體寫袞師。“門有”四句,寫來客時袞師搶著要出去迎接(在好客之中可能隱含著某種不自覺的愿望),但當客人問他想要什么時,他卻隱藏內心真實的想法不說(出于懂事而產生的羞怯),這和上段的“眼不視梨栗”一樣,都是對兒童心理神情的傳神描寫。“歸來”十二句,描繪袞師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各種有趣情事:捧著父親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進門,摹仿大胡子張飛的形象和鄧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說書人的表演),摹仿豪鷹和猛馬的氣勢和形狀,摹仿參軍戲里參軍和蒼鶻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紗燈旁拜佛。摹仿是兒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別的兒童摹仿的對象卻很不相同。詩人的驕兒在聰慧靈巧、活潑天真中顯出男孩子的興趣廣泛、精力旺盛,有時還不免帶點滑稽和惡作劇的成分。這一節的句法也錯綜多變,既與所表現的生活內容(孩子的興趣不斷轉移變換)相適應,又使這段描寫不顯得平板沉悶。“仰鞭”四句,寫驕兒舉鞭牽取蛛網、俯首吸吮花蜜為戲,形容其動作的輕捷。“蛺蝶”、“柳絮”是“飲花蜜”、“蛛網”產生的自然聯想。“階前”六句,集中描寫因“賽六甲”(比賽書寫六十甲子,也有說是賽“雙陸”的)而引起的一場風波:賽輸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妝盒,拗脫了上面的鉸鏈;當阿姊要抱開他時,他死命掙扎,索性賴在地上,對他發怒威嚇也不能制止。這一節活動的場所又從室外移到室內,把小兒女玩耍嬉鬧的情景和袞師恃寵仗幼、故意耍賴撒潑的情狀描繪得維妙維肖,充分體現出題目中的那個“驕”字──既明寫袞師的驕縱,又暗透父親的驕寵。在詩人眼里,孩子的耍賴撒潑也別有一番可愛的情趣。當讀到“威怒不可律”時,讀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觀賞這場趣劇的詩人一樣,露出會心的微笑。“曲躬”十句,寫袞師進入書房后的活動:順手拉過窗紗,吐口唾沫拭琴,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父親臨帖,要求用古錦裁作包書的書衣,用玉軸作書軸,遞過紙筆請父親在“春勝”上寫字。這些行動,既充滿孩童的天真稚氣,又表現出對書籍、文字、音樂的愛好,上承“丹穴物”的贊譽,下啟末段關于讀書的議論。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動膝”和“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斜卷之箋如未展之芭蕉,低遞之筆如含苞之木筆)等句,都是絕妙的寫生。整個一大段描寫,雖然在孩子活動的場所和內容上略有線索可循,但并無嚴密的結構層次,似乎是有意用這種隨物賦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筆意,構成一種自由活潑的情趣,以適應所要表達的生活內容──兒童的天真與活力。以“青春妍和月”開始,以“芭蕉”、“辛夷”結束,中間似不經意地插入“蛺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戲在春意盎然的氣氛中展開,更襯托出孩子的生氣與活力。而在這一系列不斷變換的嬉戲畫面后,則隱藏著一個始終跟隨著活動中的驕兒的鏡頭,這就是詩人那雙充滿了愛憐之情的眼睛。
最后一段,抒寫因驕兒引起的感慨和對驕兒的期望。“爺昔”四句,慨嘆自己勤苦讀書著述,卻落得憔悴潦倒,困頓失意。“無肉畏蚤虱”,是幽默的雙關語。明說身體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訐。《南史·文學傳》載:“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賦,大有指斥。”詩人自己也寫過一篇《虱賦》,其中有句說:“汝職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絕。”這首詩里的“蚤虱”大概正是指這種專門攻訐窮而賢者的小人。“兒慎”六句,告誡兒子不要再走自己走過的讀經書考科舉的道路,而要讀點兵書,學會輔佐帝王的真本事。“況今”八句,更進而聯系到國家而臨的嚴重邊患,希望孩子迅速成長,為國平亂,立功封侯。這一段蘊含的思想感情頗為復雜。其中既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式的牢騷不平,也有“請君試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一類的深沉感慨,更有徒守經帙,于國無益,于己無補的深切體驗與痛苦反省。詩人未必認為學文一定無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讀書”、“著述”,但對死守經書、醉心科舉的道路確有所懷疑。
左思的《嬌女詩》止于描繪嬌女的活潑嬌憨,李商隱的《驕兒詩》則“綴以感慨”,有人曾批評這首詩”結處迂纏不已”(胡震亨)。這種批評恰恰忽略了《驕兒詩》的創作背景、創作特色,把學習看成了單純的摹仿。和左思以尋常父輩愛憐兒女的心情觀察、描繪驕女不同,李商隱是始終以飽經憂患、身世沉淪者的眼光來觀察、描繪驕兒的。驕兒的聰慧美秀、天真活潑,正與自己“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從而加深了身世沉淪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頓境遇又使他對驕兒將來的命運更加關注和擔擾:自己的現在會不會再成為孩子的將來?“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的感慨和期望正是在這種心情支配下產生的。屈復說:“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這是很精到的。正因為有末段,這首詩才不限于描摹小兒女情態,而是同時表現了詩人的憂國之情和對“讀書求甲乙”的生活道路的懷疑,抒發了困頓失意的牢騷不平,其思想價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嬌女詩》。
詩選取兒童日常生活細節,純用白描,筆端充滿感情。輕憐愛撫之中時露幽默的風趣。但在它們的后面卻飽含著詩人的沉淪不遇之淚。全詩的風格,也許可以用“含淚的微笑”來形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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