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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華蓋集》雜文集:《“碰壁”之余》
引導語:有關魯迅的《“碰壁”之余》,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語絲》周刊第四十五期。最后發表在他的《華蓋集》雜文集,我們一起來學習吧。
“碰壁”之余〔1〕
女師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頗算一個問題,號稱“大報”如所謂《現代評論》者,居然也“評論”了好幾次。據我所記得的,是先有“一個女讀者”〔2〕的一封信,無名小女卒,不在話下。此后是兩個作者的“評論”了:陳西瀅先生在《閑話》之間評為“臭毛廁”,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師大觀劇的經驗》里則比作戲場〔3〕。我很吃驚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這么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見也不無符合之點:都不將學校看作學校。這一點,也可以包括楊蔭榆女士的“學校猶家庭”和段祺瑞執政的“先父兄之教”〔4〕。
陳西瀅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5〕的《閑話》作家,那大名我在報紙的廣告上早經看熟了,然而大概還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氣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蟲也委實太多。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師風潮紀事》〔6〕上才識大名,是八月一日擁楊蔭榆女士攻入學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現在,卻又知道他還是一位達人了,庸人以為學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觀劇”:這是何等逍遙自在。
據文章上說,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楊女士“不過見面兩次”,但卻被用電話邀去看“名振一時的文明新戲”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腳踏車,否則,還要用汽車來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現在,壽命已不可謂不長,而從沒有遇見過一個不大認識的女士來邀“觀劇”;對于女師大的事說了幾句話,尚且因為不過是教一兩點功課的講師,“碰壁之后”,還很恭聽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報》上所發表的偉論〔7〕。真的,世界上實在又有各式各樣的運氣,各式各樣的嘴,各式各樣的眼睛。
接著又是西瀅先生的《閑話》〔8〕:“現在一部分報紙的篇幅,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現在大部分愛國運動的青年的時間,也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女師風潮實在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實在有了不得的大意義。”臨末還有頗為俏皮的結論道:“外國人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我看不見得吧。”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正如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眼睛一樣,也有各式各樣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國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講冷話的人說起來,也許以為意在于一個女性。然而侮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時也就可以說意在于一個女性。偏執的弗羅特〔9〕先生宣傳了“精神分析”之后,許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只要并非自以為還鉆在外套里的不顯本相的腳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中國人是“圣之時者也”〔10〕教徒,況且活在二十世紀了,有華道理,有洋道理,輕重當然是都隨意而無不合于道的:重男輕女也行,重女輕男也行,為了一個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輕若干女性也行,為了一個男人而輕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從西瀅先生看出底細之后,除了啞吧或半陰陽,就都墜入弗羅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墜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還要帶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風潮,從有些眼睛看來,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為竟占去了許多可貴的東西,如“報紙的篇幅”“青年的時間”之類,所以,連《現代評論》的“篇幅”和西瀅先生的時間也被拖累著占去一點了,而尤其罪大惡極的是觸犯了什么“重男輕女”重女輕男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瀅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過去了的。
我看,奧國的學者實在有些偏激,弗羅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讓誰站在超人間的上帝的地位上。還有那短命的Otto Weininger〔11〕,他的痛罵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長,學生,同鄉,親戚,愛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鄉,簡直連自己的媽都罵在內。這實在和弗羅特說一樣,都使人難于利用。不知道咱們的教授或學者們,可有方法補救沒有?但是,我要先報告一個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槍自殺了。這已經有劉百昭率領打手痛打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的“毛丫頭”〔12〕一般“痛快”,他的話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罷。
還有一個好消息。“毛丫頭”打出之后,張崧年先生引“羅素之所信”〔13〕道,“因世人之愚,許多問題或終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決也!”(《京副》二五○號)又據楊蔭榆女士,章士釗總長者流之所說,則搗亂的“毛丫頭”是極少數,可見中國的聰明人還多著哩,這是大可以樂觀的。
忽而想談談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經有兩次被封為“學者”,而發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張中國的青年應當多看外國書,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的時候,便有論客以為素稱學者的魯迅不該如此,而現在竟至如此,則不但決非學者,而且還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這回僉事免職之后,我在《莽原》上發表了答KS君信,論及章士釗的腳色和文章的時候,又有論客以為因失了“區區全事”而反對章士釗,確是氣量狹小,沒有“學者的態度”;而且,豈但沒有“學者的態度”而已哉,還有“人格卑污”的嫌疑云。
其實,沒有“學者的態度”,那就不是學者嘍,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學者。至于何時封贈,何時考定,卻連我自己也一點不知道。待到他們在報上說出我是學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來我是學者的時候,則已經同時發表了我的罪狀,接著就將這體面名稱革掉了,雖然總該還要恢復,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據我想來,僉事——文士詩人往往誤作簽事,今據官書正定——這一個官兒倒也并不算怎樣“區區”,只要看我免職之后,就頗有些人在那里鉆謀樸缺,便是一個老大的證據。至于又有些人以為無足重輕者,大約自己現在還不過做幾句“說不出”的詩文〔14〕,所以不知不覺地就來“慷他人之慨”了罷,因為人的將來是想不到的。然而,慚愧我還不是“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15〕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盡如人意”,已經在平政院〔16〕對章士釗提起訴訟了。
提起訴訟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論及一回章士釗,但聽說已經要“人格卑污”了。然而別一論客卻道是并不大罵,所以魯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經驗的事委實有點希奇,每有“碰壁”一類的事故,平時回護我的大抵愿我設法應付,甚至于暫圖茍全。平時憎惡我的卻總希望我做一個完人,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怨,默默地吃苦;或則戟指嚼舌,噴血而亡。為什么呢?自然是專為顧全我的人格起見嘍。
夠了,我其實又何嘗“碰壁”,至多也不過遇見了“鬼打墻”罷了。
九月十五日。
【注解】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語絲》周刊第四十五期。
〔2〕“一個女讀者” 參看本卷第79頁注〔5〕。下文的“”是作者自造的字,即女性的“卒”。
〔3〕李仲揆(1889—1971) 名四光,字仲揆,湖北黃岡人,地質學家。他在科學研究上有卓越貢獻,創立了地質力學。曾留學英國伯明翰大學,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他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發表《在北京女師大觀劇的經驗》一文,其中說:“有一天晚上(按為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已經被學生驅逐了的校長楊蔭榆先生打來一次電話,她大致說:‘女師大的問題現在可以解決。明早有幾位朋友到學校參觀,務必請你也來一次。……我并預備叫一輛汽車來接你。’我當時想到,楊先生和我不過見面兩次,……又想到如若楊先生的話屬實,名振一時的文明新戲也許演到最后一幕。時乎不再來,所以我快快的應允了楊先生,并且聲明北京的汽車向來與我們騎自轉車的人是死對頭,千萬不要客氣。”
〔4〕段祺瑞(1864—1936) 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軍閥皖系首領。曾隨袁世凱創建北洋軍,歷任北洋政府陸軍總長、國務總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臨時執政”,一九二六年屠殺北京愛國群眾,造成三一八慘案。同年四月被馮玉祥的國民軍驅逐下臺。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發布了所謂“整頓學風”的命令,對教員學生大加恫嚇:“邇來學風不靖。屢次變端。一部分不職之教職員。與曠課滋事之學生。交相結托。破壞學紀。……倘有故釀風潮。蔑視政令。則火烈水懦之喻。孰殺誰嗣之謠。前例具存。所宜取則。本執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寬大之名。依法從事。決不姑貸。”“先父兄之教”,語出漢代司馬相如的《諭巴蜀檄》:“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5〕“久已夫非一日矣” 語出清代梁章巨《制義叢話》卷二十四,原作“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是梁所舉疊床架屋的八股文濫調的例句。
〔6〕《女師風潮紀事》 載《婦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兩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說及八月一日的事:“八一晨,全校突布滿武裝軍警,各室封鎖,截斷電話線,停止伙食,斷絕交通。同學相顧失色。繼而楊氏率打手及其私黨……兇擁入校,旋即張貼解散四班學生之布告。”
〔7〕高仁山 江蘇江陰人,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晨報》“時論”欄發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師大》一文中說:“最奇怪的就是女師大的專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學校鬧到這樣地步,何以大家不出來設法維持?諸位專任及主任教授,頂好同學生聯合起來,商議維持學校的辦法,不要讓教一點兩點鐘兼任教員來干涉你們諸位自己學校的事情。”
〔8〕陳西瀅這篇《閑話》載《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先說五卅慘案、沙面慘案還沒有解決,又造謠說“蘇俄無故的逮捕了多少中國人,監禁在黑黯的牢獄里”,也沒有人“反抗”,然后即說到“女師風潮”,講了魯迅所摘引的那些話。
〔9〕弗羅特(S.Freud,1856—1939) 通譯弗洛伊德,奧地利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說的創立者。這種學說認為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一切精神現象,都是人們因受壓抑而潛伏在下意識里的某種“生命力”(Libido),特別是性欲的潛力所產生的。
〔10〕“圣之時者也” 孟軻贊美孔丘的話,見《孟子·萬章》。
〔11〕Otto Weininger 華寧該爾(1880—1903),奧地利人,仇視女性主義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性與性格》一書,攻擊婦女,力圖證明婦女的地位應該低于男子。
〔12〕劉百昭 湖南武岡人,當時任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兼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校長。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釗在國務會議上提請停辦女師大,當即通過,十日由教育部下令執行。學生聞訊后即開會決議,堅決反對,并在教員中公舉九人,學生中公舉十二人,組織校務維持會負責校務,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章士釗又決定在女師大校址另立所謂“女子大學”,于十九日派劉百昭前往籌辦。劉到校后即禁上校務維持會活動,并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毆曳學生出校,將她們禁閉在報子街補習科中。“毛丫頭”一語,見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報》吳稚暉關于女師大問題的《答大同晚報》。該文篇末說:“言止于此。我不愿在這國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時候,經天緯地,止經緯到幾個毛丫頭身上去也。”
〔13〕張崧年 河北獻縣人;當時教育部的編譯員。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京報副刊》發表的關于女師大問題的通信中說:“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羅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許多問題或終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決也!”羅素(B.Russell,1872—1970),英國哲學家。一九二○年曾來我國講學。
〔14〕“說不出氣”詩文 這是作者對當時某些隨意抹殺別人作品,而自己實際水平很低的文人的諷刺。參看《集外集·“說不出”》。
〔15〕“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 唐代韓愈《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中的句子。據《史記·周本紀》:“崇侯虎譖西伯(按即周文王)于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帝紂乃囚西伯于羑里。”《拘幽操》是韓愈模擬文王的口氣寫的一首詩。
〔16〕平政院 北洋政府的官署名稱,一九一四年置,直屬于總統,是審理及糾彈官吏違法行為的機構。
魯迅作品評析解讀“碰壁”之余
(本文三個部分組成,每一部分針對不同內容展開議論和批駁。)
女師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頗算一個問題,號稱“大報”如所謂《現代評論》者,居然也“評論”了好幾次(后文即說明這“好幾次”的具體情況,并對其議論和評價)。據我所記得的,是先有“一個女讀者”的一封信,無名小女卒,不在話下。此后是兩個作者的“評論”了:陳西瀅先生在《閑話》之間評為“臭毛廁”,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師大觀劇的經驗》里則比作戲場③。我很吃驚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這么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見也不無符合之點:都不將學校看作學校。這一點,也可以包括楊蔭榆女士的“學校猶家庭”和段祺瑞執政的“先父兄之教④”(以上敘述《現代評論》“評論”“女師大事件”的情況,并指出其“眼光”不同,但“都不將學校看作學校”)。
陳西瀅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⑤”的《閑話》作家,那大名我在報紙的廣告上早經看熟了,然而大概還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氣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蟲也委實太多(以上對陳西瀅進行評價)。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師風潮紀事》⑥上才識大名,是八月一日擁楊蔭榆女士攻入學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現在,卻又知道他還是一位達人了,庸人以為學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觀劇”:這是何等逍遙自在(以上對李仲揆進行議論)。
據文章上說,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楊女士“不過見面兩次”,但卻被用電話邀去看“名振一時的文明新戲”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腳踏車,否則,還要用汽車來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現在,壽命已不可謂不長,而從沒有遇見過一個不大認識的女士來邀“觀劇”;對于女師大的事說了幾句話,尚且因為不過是教一兩點功課的講師,“碰壁之后”,還很恭聽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報》上所發表的偉論⑦。真的,世界上實在又有各式各樣的運氣,各式各樣的嘴,各式各樣的眼睛。(此段一段進一步對上文提到的“觀劇”進行敘述和議論,最后提出“世界上實在又有各式各樣的運氣,各式各樣的嘴,各式各樣的眼睛。”這既是對“觀劇”的評價,也是對上文全部內容的評價,所謂“各式各樣的運氣”主要是指“李仲揆被邀觀劇”;所謂“各式各樣的嘴”主要是指陳西瀅的“一氣呵成屎橛”、“一個女讀者”的來信等;所謂“各式各樣的眼睛”照應前文“我很吃驚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這么不同”。)
(以上為文章第一部分,主要分析批駁陳西瀅、李仲揆在《現代評論》上對“女師大事件”的議論。)
接著又是西瀅先生的《閑話》⑧:“現在一部分報紙的篇幅,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現在大部分愛國運動的青年的時間,也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女師風潮實在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實在有了不得的大意義。”臨末還有頗為俏皮的結論道:“外國人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我看不見得吧。”(此段引述陳西瀅的評論內容,為后文的分析批駁做鋪墊。文章第二部分主要即為對此進行議論。)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正如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眼睛一樣(照應前文“世界上實在又有各式各樣的運氣,各式各樣的嘴,各式各樣的眼睛。”),也有各式各樣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國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講冷話的人說起來,也許以為意在于一個女性。然而侮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時也就可以說意在于一個女性(陳西瀅說:“外國人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我看不見得吧。”意思就是大家關注女師大都是“動機不純”,是好色的潛意識在推動。作者指出若以潛意識來分析,陳西瀅也無法例外,學生是女性,而校長也是女性,陳西瀅之詆毀學生支持校長又何嘗不是“意在于一個女性”)。偏執的弗羅特⑨先生宣傳了“精神分析”之后,許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只要并非自以為還鉆在外套里的不顯本相的腳色(作者進一步指出,若以“精神分析”來看女師大事件,所有關注此事的男人都逃不出其“潛意識”的驅動,包括以正人君子自居的陳西瀅之流,而陳西瀅諷刺他人關注女師大的動機時,自以為自己超脫、公允,不受“精神分析”的約束,不被自己的“潛意識”左右,為了“公理和正義”在此仗義執言,即作者所謂“自以為還鉆在外套里的不顯本相”)。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中國人是“圣之時者也⑩”教徒,況且活在二十世紀了,有華道理,有洋道理,輕重當然是都隨意而無不合于道的:重男輕女也行,重女輕男也行,為了一個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輕若干女性也行,為了一個男人而輕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從西瀅先生看出底細之后,除了啞吧或半陰陽,就都墜入弗羅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墜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還要帶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風潮,從有些眼睛看來,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為竟占去了許多可貴的東西,如“報紙的篇幅”“青年的時間”之類,所以,連《現代評論》的“篇幅”和西瀅先生的時間也被拖累著占去一點了,而尤其罪大惡極的是觸犯了什么“重男輕女”重女輕男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瀅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過去了的。
我看,奧國的學者實在有些偏激,弗羅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讓誰站在超人間的上帝的地位上。還有那短命的Otto Weininger⑾,他的痛罵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長,學生,同鄉,親戚,愛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鄉,簡直連自己的媽都罵在內。這實在和弗羅特說一樣,都使人難于利用。不知道咱們的教授或學者們,可有方法補救沒有(進一步點出陳西瀅也因本來“不值得提起的”而“占去了時間”,其根本動機也是出于“女人”)?但是,我要先報告一個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槍自殺了。這已經有劉百昭率領打手痛打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的“毛丫頭”⑿一般“痛快”,他的話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罷。
還有一個好消息。“毛丫頭”打出之后,張崧年先生引“羅素之所信”⒀道,“因世人之愚,許多問題或終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決也!”(《京副》二五〇號)又據楊蔭榆女士,章士釗總長者流之所說,則搗亂的“毛丫頭”是極少數,可見中國的聰明人還多著哩,這是大可以樂觀的。
(以上為文章第二部分,主要分析批駁陳西瀅所謂的女師大事件吸引大眾關注,占據“寶貴時間”和女師大事件之所以引人關注是由于其都是“女性”。)
忽而想談談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經有兩次被封為“學者”,而發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張中國的青年應當多看外國書,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的時候,便有論客以為素稱學者的魯迅不該如此,而現在竟至如此,則不但決非學者,而且還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這回僉事免職之后,我在《莽原》上發表了答KS君信,論及章士釗的腳色和文章的時候,又有論客以為因失了“區區全事”而反對章士釗,確是氣量狹小,沒有“學者的態度”;而且,豈但沒有“學者的態度”而已哉,還有“人格卑污”的嫌疑云。(此段敘述自己兩次被封為“學者”和被取消的經過。)
其實,沒有“學者的態度”,那就不是學者嘍,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學者。至于何時封贈,何時考定,卻連我自己也一點不知道。待到他們在報上說出我是學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來我是學者的時候,則已經同時發表了我的罪狀,接著就將這體面名稱革掉了,雖然總該還要恢復,以便第三次的借口。(此段點明被封為“學者”不過是其攻擊作者的手段。)
據我想來,僉事──文士詩人往往誤作簽事,今據官書正定──這一個官兒倒也并不算怎樣“區區”,只要看我免職之后,就頗有些人在那里鉆謀樸缺,便是一個老大的證據。至于又有些人以為無足重輕者,大約自己現在還不過做幾句“說不出”的詩文⒁,所以不知不覺地就來“慷他人之慨”了罷,因為人的將來是想不到的。然而,慚愧我還不是“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⒂”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盡如人意”,已經在平政院⒃對章士釗提起訴訟了。(此段說明作者對上文提到的“僉事免職”的看法和自己的應對措施。)
提起訴訟之后,我只在答 KS 君信里論及一回章士釗,但聽說已經要“人格卑污”了。然而別一論客卻道是并不大罵,所以魯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經驗的事委實有點希奇,每有“碰壁”一類的事故,平時回護我的大抵愿我設法應付,甚至于暫圖茍全。平時憎惡我的卻總希望我做一個完人,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怨,默默地吃苦;或則戟指嚼舌,噴血而亡。為什么呢?自然是專為顧全我的人格起見嘍。(進一步揭露“封學者”這種手段的本質和動機。)
夠了,我其實又何嘗“碰壁”,至多也不過遇見了“鬼打墻”罷了。(最后總結全文,點明上文的敘述都是作者又“碰”了陳西瀅、章士釗的“壁”導致,照應文章題目“‘碰壁’之余”,并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和對此類“碰壁”的藐視。)
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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