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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野渡翁經典散文
第一次去靠近四川的南山柳林鄉采訪,是有的放矢,要到赤腳醫生老葛家去。到他家并非容易,坐汽車顛顛簸簸五六個鐘頭,到了離他家七八里路遠的地方,還非得從那個叫“老碼頭”的地方過渡不可,莫想繞彎走捷徑。
沒進過南山,你還當那個叫“老碼頭”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啊,有大輪渡、小舢板、平平展展寬場院吧?那可是拿塊瓦片當唐三彩——認錯了“瓷”。那天走攏看,兩岸峭壁如削,怪山怪石崚峋,巖頭上灌木叢黑乎乎的,老葛蓬古藤架上還有石猴兒嬉戲,在那一線天中打秋千,玩吊環,神態自若,悠來蕩去。巖下潭水綠森森的,據云夏雨初霽日,渾水澄清時,不時有紅毛老鱉出來曬“蓋”。
這是一個兩條河流的匯合處,河水落差跌宕明顯。那天,我到渡口已是暮色沉沉。站到河坡亂石灘中,一陣冷風襲來,前不見來者,后不見行人,左不挨村,右不著店,心里不免涼颼颼的。抬頭看彼岸,倒有一葉小舟橫泊,晃晃蕩蕩的。壞了,是無人野渡!唐人不是有詩曰“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么?
稍頃,卻見船篷里鉆出一位老者,他竹篙在握,當啷一聲搭住一個兀立河邊的石尖,—雙腳比齊,用襠夾住舵,這也算得“雙管”齊下的。他貓著腰,臀部朝左只一撅扭,小船就掉過頭,朝我駛來。
近了,近了。只見這位老艄翁,漂白布頭巾將頭纏得有小米篩般大小,躬腰時才看得見露出和尚式頭頂,一上兩下三兜兒的黑便衣,藍的卡水桶型褲子,倒也合身得體,腰帶上吊著大雞冠狀的銅鑄煙袋鍋,黑燈芯絨的煙荷包上五彩線繡著“鯉魚撈蓮”,擺來蕩去——這鄂西北南部深山的老人,卻是道地的四川東部邊緣人的打扮。
可不,老漢開腔就帶著濃濃的四川口音。
“我當是啥子人羅,”他從船舷上慢慢移上前來,攔住船頭一笑,“還是樹上嘩啦一聲響——落下一個桐子(同志),同志往哪里去嘛。”山里人喜歡開玩笑,有些不論老少生熟。他們說的“同志”不是泛指,而是專指國家脫產干部。
“我指望河邊飄個空殼花生——無人(仁)。”我本不應對老者開玩笑,但是為了活躍氣氛,就說,“原來土地廟鉆出個帶胡子的——還有位老爺爺喲。老爺爺,我到葛家去的。”
“你快上來嘛,天暗了,玩笑不得噠。”他邊說話邊撂下一節纜繩,我牽住就勢往船上一縱,心急地問道:“老爺爺,這里到葛家還有幾遠?”
“哪門有幾遠羅,打雷都聽得見嘛。”他這一句話顯然是從折子戲《秋江》戲文上學來的,倒也用得是時候。那是妙齡尼姑陳妙常要急著上船趕特殊香客潘郎哥哥,老艄翁見她越急越開玩笑,麻戲到不開船。我今天與此情雖不可同日而語,但從這場景上來說卻頗有相似之處,我麻利地給他上一支帶“海綿把”的香煙。這不是明討好人嗎?
老漢并沒接煙,說是紙煙沒有旱煙過癮,止不住“渴”。他邊說邊朝遠處瞄瞄(其實多只瞄得到幾丈遠),不見還有來人,說聲“走噠——”就朝對岸撐去。
船開了,這會兒我有空打量船內:只見席篷里被窩鋪蓋、鍋碗瓢勺,柴米油鹽、鮮臘蛋肉、時新菜蔬塞了個滿實在,儼然是一戶殷實的農家人。我是個閑不住嘴的,找話茬和老人搭訕起來:“老爺爺,高壽?”
“壽不高,六十四。”他瞄著水面應道。
“兒孫滿堂吧?”早實行計劃生育了,還改不掉這種問法。
“……”他這次沒有應聲,屁股向右一撅扭,小船向右打個回合,彎住了。“下去吧。順溝走頓把飯的工夫就到了。”老漢順住舵說。他這陣子顯然沒有開船前見面時的風趣勁兒了。
“謝謝您老人家呀,”我本來想與老漢握個手,見他臉陰得很,只好作罷。怎么搞的,剛才還是喜笑顏開呀?嗨!我這人,多半是捅到了老人的傷心處。我不便多問,愣了片刻,扭頭車身進溝去了。
找到老葛家,正是掌燈時分。我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便問起有關擺渡老漢的情況,果不其然,我在船上因見老漢篷內殷實,猜測他兒孫滿堂——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那些菜、蛋、肉,老葛說都是過渡人順便捎給他的,他家里沒有其他人了。老葛說,那老漢姓鄧,是個苦命人,他媳婦四十歲才開懷,生下一個兒子,因為難產,兒子出了世,娘卻歸了山。造孽。從此后,鄧老漢又是爹又是娘,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成人。
他兒子,山溝里生,水邊上長,小名水鴨,生性與他的小名一樣,是個喜歡玩水的角色,尤其喜歡擺弄船只。實行生產責任制以后,水鴨就承包了渡船,雖然沒有別的門路收入大,但這也叫做喝酒不用菜,自家心里愛。
去年八月十五是水鴨定好的婚期,沒有算到六月二十出了事情。那天晚上,暴雨瓢潑桶倒似的,山洪迸發,河水猛漲。溝口上一個娃子偏偏得了急癥,如今都一個娃子啊,爹娘看得都分外心疼。話說回來,娃子多還不都是娘身上的肉?那一對夫婦抱著娃子趕到河邊求情,要過河到鄉衛生院急救。水鴨性子急,沒有等人家把話說完,連忙使出渾身的水上本事擺渡過河,一萬防過了,沒有防到萬一,船正要攏岸邊時候,水鴨一篙子甩出去,本來是想迅速穩住船,讓那夫婦倆快些去救娃子的命,可沒有算到篙子甩的勁太猛,扎進巖空隙里面卻拔不出來,不及換手,篙子把水鴨“別”到河里去了。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趕上河水暴漲,落水就莫想活命。可憐水鴨的尸首都沒有打撈到。
鄧老漢兒子淹死的第三天,村長專門召開了村民會,討論推選誰個再去擺渡。醞釀過來,商量過去,名字報了一大串,都爭著要去——雖然不是個美差,也不是個肥缺,但一人能換得眾人的方便啊。正在村長為難的時候,鄧老漢站了出來,說:“不要爭了,也不要吵了,村長也不要難為大伙兒,都是有老有小的,這難得顧家的差事,一年到頭在船上,我去最合適。我已經‘利索’了,無牽無掛了,二天我就上船……”
其實沒等到二天,也沒等到村干部最后決定,鄧老漢連夜就挾起被窩,拎上鍋碗瓢勺到船上安了家。
嗨,看他那個樂觀勁兒,風趣勁兒,真不知他還有那大的傷心事。在老葛家歇的那天夜里,我也許是“認床”,或是多喝了一杯釅茶,一夜沒有合上眼皮,腦子在胡思亂想,想了許多許多。我想,大凡干一件有益于大眾的事業,都會遇到艱難困苦的,但都是美好的。父父子子,子子父父,爺爺孫孫,總得有人干下去,綿延不斷。一粒麥子不下地,就是一粒麥子;一粒麥子入了土,漚盡了自己的軀殼,卻換回許多粒麥子——這是很值得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
鄧老漢,您想的是什么,為的是什么?在那深山峽谷之中,鳥啼獸呼更深夜靜之際,在村院里家家戶戶盡享人生天倫之樂時,您不感到凄苦和孤獨嗎?啊,不,也許不會的,他想著方便大家伙兒吶,想到了一個個溫暖的家。他要把來往的人們從彼岸渡到此岸,從此岸渡到彼岸。
我似乎已經看到了新世紀人們的靈魂深處架起了一道感情融洽、往來和諧的虹橋。深山里有個不是碼頭的老碼頭。一葉小舟在碧綠森森的河邊蕩漾,在朦朧的夜色中蕩漾,要把鄧老漢——野渡翁送入甜甜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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