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知了》
林清玄散文《知了》
山上有一種蟬,叫聲特別奇異,總是吱的一聲向上拔高,沿著樹木、云朵,拉高到難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長音的最后一節突然以低音“了”作結,戛然而止。傾聽起來,活脫脫就是:
知——了!
知——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蟬如此清楚的叫著“知了”,終于讓我知道“知了’這個詞的形聲與會意。從前,我一直以為蟬的幼蟲名叫“蜘蟟”,長大蟬蛻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蟬,是這世間多么奇特的動物,它們的幼蟲長住地下達一兩年的時間,經過如此漫長的黑暗飛上枝頭,卻只有短短一兩星期的生命。所以莊子在《逍遙游》里才會感慨:“惠蛄不知春秋!”
蟬的叫聲嚴格說起來,聲量應該屬噪音一類,因為聲音既大又尖,有時可以越過山谷,說它優美也不優美,只有單節沒有變化的長音。
但是,我們總喜歡聽蟬,因為蟬聲里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飛上枝頭之后對這個世界的.詠嘆。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聽萬蟬齊鳴,會使我們心中蕩漾,想要學蟬一樣,站在山巔長嘯。
蟬的一生與我們不是非常接近嗎?我們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陰用在學習,渴望利用這種學習來獲得成功,那種漫長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樣;一旦我們被世人看為成功,自足的在枝頭歡唱,秋天已經來了。
孟浩然有一前寫蟬的詩,中間有這樣幾句:
黃金然桂盡,
壯志逐年衰。
日夕涼風至,
聞蟬但益悲。
聽蟬聲鳴叫時,想起這首詩,就覺得“知了”兩字中有更深的含義。
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一邊在樹上高歌,一邊心里坦然明了,對自己說:“知了,關于生命的實相,我明白了。”
林清玄散文《大佛的避雷針》
我帶孩子到南部鄉下去玩,順道參訪南臺灣的寺廟,才發現臺灣的大佛愈來愈多,而且好像在比高一樣,十幾層樓高的大佛到處都是。有一些很小的寺廟前面也蓋了大佛,在視覺上造成一種荒謬之感。
有一天,我帶孩子去參觀一座剛落成不久的大佛,有十層樓那么高。
孩子突然指著大佛像說:“爸爸,大佛的頭上有避雷針。”
“是嗎?”我順著孩子的手勢往上看去,由于大佛太高了,竟使我的帽子落下來。
孩子問我:“大佛的頭上為什么要裝避雷針呢?”
我說:“因為大佛也怕被雷打中呀!”
孩子說:“佛為什么怕被雷打中?在天上,是不是雷公最大呢?”
孩子的話使我無法回答而陷入沉思,我們千里迢迢跑來禮拜的佛像,祈求能保佑我們平安的佛像,自己也怕被雷打中哩!佛像既不能保佑自身的安危,又怎么能保佑我們這些比佛像更脆弱的肉身呢?
我想到,蘇東坡有一次和佛印禪師到一座寺廟,看見觀世音菩薩的身上戴著念珠,蘇東坡不禁起了疑情,問佛印禪師說:
“觀世音菩薩自己已經是佛了,為什么還戴念珠,她是在念誰呢?”
佛印說:“她在念觀世音菩薩的名字。”
蘇東坡又問:“她自己不就是觀世音菩薩嗎?”
佛印禪師說:“求人不如求已呀!”
看著眼前大佛像頭上的避雷針,大概也像觀世音菩薩手里的念珠一樣,是在啟示我們:“求人不如求已呀!”
人因為蒙蔽了自己的佛心,很多人就把佛像當成避雷針;人如果開啟了自己的佛心,就不需要避雷針,也不需要佛像了。
佛像需要避雷針,是由于佛像太巨大了。
人需要避雷針,是由于自我與貪婪大巨大了。
我們把佛像蓋得很巨大,那是源于我們渴望巨大、不屑于向渺小的事物禮敬。很少人知道渺小其實是好的,惟有自覺渺小的人,才能見及世界如此開闊而廣大。
把佛像蓋得很大很大,那是“出神”的境界。
知道佛是無所不在。無處不在的,那是“人化”的境界。
權勢、名位、財富很大很大,那是“出神”。掌大權。有名位、大富有的人還能自覺很渺小,那是“人化”。
佛像不必蓋得太大,因為心中有佛,佛就是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如果心中無佛,巨大的佛像與摩天大樓又有什么不同呢?
平凡普通的老百姓一旦心中有佛,胸懷無限寬廣,心中無掛礙、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則塵世的權勢名利又怎能成為他的欲。拘限他的自由呢?
位高權重的公卿王侯一旦心中無佛,心懷狹小,欲望永無終極,名利權位正好成為圍困他的磚墻,又何樂之有?
因此,佛像把避雷針裝在頭上,人應該把避雷針裝在心中,時刻避免被利益與權力的引誘擊中。只要能自甘于平凡、安心于平淡的生活、在平常日子也有生的意趣,那避雷的銀針就已經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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