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佛教與王維詩風推薦
有唐一代燦若星漢的詩人群體,奏響了中國詩歌發展史上的最強音,在華彩與激情組編的交響樂章里,也有“詩佛”王維“百囀流鶯,宮商迭奏”(《史鑒類編》)的佛唱。這位山水田園詩段的第一高手譜就的詩章,歷百代而傳誦不衰,令后人反顧睇視,流連不已。其所具有的趣味澄xiòng@①、自然渾成的藝術風格,成為后世詩學的模范,流風所被,深遠流長。王維詩風的形成,除了政治、經濟、社會風潮、個人秉賦等原因外,佛教、東土佛教〔1〕所加被的影響乃一重要因素,至今惜未引起足夠的注意,尚未進行全面系統的研究。本文主要就東土佛教和王維詩創作,詩風形成的諸多關涉進行梳理探索,力求給予科學的詮釋,尋繹合乎邏輯的聯系和有違規律的迷失,以為當代詩歌創作提供借鑒。
一、詩的新使命和王維的最初嘗試
隋末農民大起義之后建立的唐王朝,經過“貞觀”“開元”之治,使中國封建社會達到了繁榮昌盛的高峰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強大的唐王朝作為一個統一的王朝,始終沒有建立起強有力的單一的思想統治。儒家思想雖也得到公認,但卻沒有獲得統治性地位,釋、道兩家無論在統治階級內部抑或整個社會,受重視的程度均不亞于儒家。在某些年代,由于最高統治者的提倡、偏愛,或道或佛往往置于儒之上,加之,唐代社會的政治、民族、文化等總體上都具有多元化的特點,思想學說的多元并存恰好與之相適應,因而,定于一尊的思想統治缺乏必要的社會基礎。
王維生活的年代,佛教的中國化已極近完成,但也正如湯用彤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隋唐佛學有如戲劇的特點,是高潮的一刻,也正是下落的一刻”〔2〕。所謂佛教“下落”趨衰的“因子”〔3〕主要涉及中國佛教和印度佛教(亦是南宗禪和北宗禪)的分歧問題。前者重“知解”主“頓悟”,后者重“實行”仰“漸修”,也可以說,隨著中國化佛教南宗禪地位的確立,“漸修”、以事佛為務的“實行”精神就趨衰微了。中國化的佛教之特點,一是重理性的知解,二是對解除生死問題的關注,三是通過詩文來傳達佛教思想。所謂“至隋唐大盛”只是到隋唐,佛教已不必借助皇帝和士大夫的提倡,便可流行,佛教的組織,自成體系,佛教勢力集中于寺院,和尚成為一般人信仰的中心,此間的佛教理論闡發因閉關于寺廟便行之不遠,而生死問題的解決甚或變為迷信,只有在文學方面尚可作為詩文的材料來傳達、溝通兩種世界的聯系。誠如元好問詩云:“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元遺山詩集》卷十《答俊書記學詩》)。詩與佛禪結緣日深,本來以“言志”、“抒情”、表現個性、再現生活為己任的詩歌,從此又被賦予傳達佛理,表現悟境的新使命,詩為佛教留下了無限的空間,佛禪為美學開辟了巨大的疆域。
許多學者和方內大師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詩僧齊己《戒小師詩》云:“不肯吟詩不聽經,禪宗異岳懶游行。它年白首當人問,將底言談對后生”。意謂倘“不肯吟詩”“不聽經”,又懶于行腳,怎能證悟,何以憑信,將來以何“言談”面對后來者!白居易也稱:“如來說偈贊,菩薩著議論。是故宗律師,以詩為佛事。欲使第一流,皆知不二義。從容恣語言,縹渺離文字。旁延邦國彥,上達王公貴。先以詩句牽,后令入佛智。人多愛詩句,我獨知師意。不似休上人,空多碧云思。”(《題宗上人十韻》)他以詩為“佛事”,其藝術傳達亦自認為能“獨知師意”。姑蘇景德寺云法禪師所撰寫的《務學十門》其六門曰:“不學詩無以言”〔4〕。中國化了的佛教如此看重“詩”是十分合乎邏輯的,對于他們來說,真如在語言中發生著,語言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詩,真如之境,妙悟的剎那,只有詩才能準確、形象地傳遞出來。
王維生活的年代,也是中國佛教變革的重要時期,經過迅烈的宗尊之爭,南宗禪,亦即中國化的佛教始以正統煥發于世。頗有意趣的是王維與南北宗及其重要人物都有過從甚密的交往,中國禪學史上,前期禪宗承續,當以慧可為源〔5〕,依次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等五家。五家所本,凡有三系,慧可、僧璨一系,為楞伽禪;道信、弘忍一系,為起信禪;慧能自是一系,稱般若禪。王維在遇神會禪師之前,所接受的影響,也還是前期禪宗的思想風范。這期間的詩歌創作,多是佛道禪理的平行傳達,如“法向空林說,心隨寶地平”(《游方丈寺》),“猛虎同三逕,秋猿學四禪”(《游悟真寺》),“蓮花法藏心懸悟,貝葉經文手自書”(《贈施舍》),“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燃)”(《盧員外看飯僧并題》),“共仰頭陀行,能忘世諦情”(《期游方丈》),等等,從中可以看到佛禪術語多,用典亦多,考其詩句中的“四禪”、“次第禪”、“頭陀行”等則均屬前期禪宗的典型術語。
著名的《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雪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此詩寫得超逸渾成,“一氣盤旋,滅盡針線之跡”(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但從結末兩句來看,仍屬前期禪宗的思想,“毒龍”妄心,尚需用“安禪”漸修的手段去“制伏”。王維進士入第任大樂丞未久即因“舞獅”案坐累,謫貶濟州(開元九年),直到開元二十二年始得返帝京,其間十幾年的事跡于史無征,且大部分詩作殊難編年,只是通過詩作提供的內容,參照佛禪發展的運行軌跡,約可辨析產生的大體年代。再如,王維妻亡后,“篤志奉佛,蔬食素衣,喪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見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從其生卒年可知,妻亡時在開元十九年,考其佛教立場,可知王維這時信奉蹈歷的仍是道信,弘忍一系的“起信論”,據呂chéng@②先生研究,該系因“誤解名義”、“妄刪文句”、“傳抄錯簡”等問題,“學者以身命付之,以期解脫,不亦難且殆乎?”〔6〕王維喪偶后“篤志”不娶,孤居“三十年”,洵屬“以身命付之”。由此可見他晚年遇到南宗禪的實際建立者神會時表現出來的興奮、喜悅,因果關系頗為深刻。王維與神會傾心相與,全面交往,宗?紜⑹風吹拂、鼓蕩,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秉主調,各得助益,南宗禪對于王維詩風形成的影響,具有根本意義?BR>
二、精神的逃逸和“清麗”“曠淡”的詩風
王維前后期的詩歌創作,風格顯然是不一致的。多才多藝和時代的鼓舞,使王維要求仕進,建功立業的心情十分迫切,這個時期的詩作大多意氣豪邁,甚或有些“俠氣”。入仕后一些意想到和意想不到的打擊、遭際〔7〕,使他黯然思退、思隱,“道有不申,行呤山澤”。然而十分耐人尋味的是,王維終其一生都不曾正式掛冠歸隱,而始終過著“亦官亦隱”的別樣生活,精神上的皈依和仕途的淹遲,使他“身心相離”(王維《與魏居士業》)、矛盾度世。這種巨大痛苦和耐心之間生發出來的文字,具有鮮明的個體風格和時代印記。
所謂風格,通常是指藝術美從內向外的自然流露,是作家藝術家創作成熟的重要標志。王維詩歌趣高旨遠、含蓄蘊藉、氣韻悠揚、自然渾成、意境圓融等美的品質,其所呈現的藝術風格大體上是“清麗”、曠淡”。促使這種風格生成的佛禪方面的具體而微的原因,主要有如下兩點,一是“亦官亦隱”的生存狀態所導致的靈魂皈依,一直伴隨、影響著王維的藝術態度、藝術思維、藝術表現;二是王維晚歲得與完全中國化的佛教結緣,使“清麗”、“曠淡”的詩風終得形成。
逃逸于佛禪和眷惜他人之間,“以身命付之”的勇氣和終極關懷的“恐懼”心理之間,題材的擇選和滿意的傳達之間……需要巨大的才情,也激發了才情。從幾次重大變故中窺探王維,不難發現他內心深處所竭力掩藏的懦弱性,恐懼感。詩人秉賦高、判斷力強,在敏銳地作出判斷后,卻不敢堅持己是,而采取了令生命長期痛苦的方式,結果是這痛苦的生命保全了下來,然而痛苦卻不因此而消彌。可貴之處在于,王維仰仗自己的真誠和才具,將痛苦作了最合乎邏輯的轉移、升華。開元二十四年恩相張九齡被黜,李林甫相政,王維內心的苦衷是可以想見的,“知朝政之日非,思歸隱而未能也”(陳沆《詩比興箋》)。他依舊在官位上,嘆逝流年,以自己的方式茍全著、傳達著心中的慍意、恐懼和生存狀態:“舍人下兮*宮,據胡床兮書空。執戟疲于下位,老夫好隱兮墻東。”(《登樓歌》)生動地傳達出在李林甫的“羅鉗吉綱”〔8〕之中,詩人避世遠禍的心理活動。有人指摘王維天寶年間為叛軍所俘,不能“引決”,就死盡忠,是學佛所誤:“釋氏畏死,然則其不能引決,亦學佛誤之也”(李紱《序文》)。許多學者看到了釋門對于死亡的恐懼,正是出于這種恐懼才建設了“無生”學說,“端坐學無生”的王維,對死?觥⒁旒毫α康囊忍、退讓、調和的背后是對生活深刻的愛惜,他早已“倦于仕途,厭于奉制”,而所以“沉吟未能去”者,多因“世綱嬰我故,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徊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偶然作六首》其三)詩人厭惡仕途之“人情翻覆似波瀾”(《酌酒與裴迪》),又慨嘆“人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似是別無選擇。然而,這不過是王維精神、靈魂的逋逃藪,這里的“自在”“自由”屬于詩,精神、靈魂對“世累”、“時累”的擺脫,使詩人靠近走進了自然。“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上流,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望見南山陽,白日靄悠悠,清泉麗已凈,綠樹郁如浮,曾中厭蒙密,曠然消人憂。”(《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官場的傾軋和賞心的田園之間形成的反差,益發使其鐘情、陶醉于大自然之中,大自然“第二情人”說之于王維仍覺形容不夠。古稱“大隱隱朝市,小隱隱藪澤”,“中隱”之于文學創作有其絕妙之處,尤其是詩歌。朝市囂喧,樊丘冷落,“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王維深得“亦忙亦閑”的個中三昧,?寄情于山水田園?nbsp;逃遁于佛禪,借重于文學的爐砧進行融冶鍛打,創造了量多質優的詩歌篇什,鑄就了王維詩歌的獨特風格,山水田園詩到了王維那里,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最為壯麗的奇觀。
王維與神會禪師的結識交游是其創作生涯的重要轉捩點,這催動了王維晚期詩風的形成。他受神會請托為六祖慧能作碑銘,其中說到“弟子曰神會,遇師于晚景,聞道于中年”(《能禪師碑》)。六祖圓寂后,神會不惜身命,躬行高蹈,于開元二十年在滑臺大云寺設無遮大會,建立南宗宗旨。后世學者認為,神會才是中國佛教的真正建立者,甚至連中國佛教的經典《壇經》也是神會所作。“在中國佛教史上,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博大功勛,永久的影響”〔10〕。慧能,神會教義的主要之點即頓悟,“頓”、“漸”之爭是中國佛教生死攸關的大關目,頓悟之說確立,則一切儀式,念經念佛,經典戒律都可視為可廢之物,“一念相應,便成正覺”(《神會語錄》卷一),由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才成為可能,容或使用了“文字”,那也是詩的別稱而已,“不死句下”,“活潑潑地”把握生命、生意方是正覺、正道。可以說王維晚歲的詩作均達到了如此勝境,試看《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雖是有動有聲,然絕非噪鬧,恰是一種空、靜之境,在“動”與“靜”捕捉、把握中傳送著生命的律動。“人閑”、“夜靜”、“花落”、“山空”,是心境亦是處境,在空曠寧靜之中,明月乍出,有光而無聲,卻“驚”動了山鳥,雖著一“驚”字,依然是靜的延伸。這是宇宙精靈恒在狀態的通然了悟,明月千古復萬古,山鳥“時鳴春澗中”,亙古與時下打成一片,高妙的銜接組合,令人深深地感覺到“見心”、“見性”、“吾梵一如”的妙諦,作者將如此玄冥的禪意化入詩作,不露半點痕跡。怎不讓人諾諾連聲!
“無住”和“無念”是南宗禪又一大宗旨,所謂“無住”,即對于空相聲色無所住心;“無念”即“不作意”,“所作意住心,取空取靜,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pán@③,并屬虛妄。但莫作意,心自無物,即無物心,自性空寂……故《般若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本寂之體,而生其心,本寂之用。但莫作意,自當悟入”(《神會語錄》卷一)。王維對南宗禪此項精義的把握亦頗精微,例如《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是“空”的,雨是“新”的,既“靜”且“凈”,山居秋日的黃昏空寂清湛,一場新雨的滌灑,松間、石上、月明、泉清,靜靜地“照”著,潺潺地“流”著,一幅西方琉璃世界的圖畫。頸聯對動靜兒的描寫,從容不迫,富有節奏,幽靜的世界間或一點枝葉的xī@④sū@⑤,目光到處,原來是洗衣浣紗的少女歸來了;水邊荷動了,因為沿水而下的漁舟推動了波瀾,“一點才動萬波隨”,禪意十足,生機盎然。尾聯的出句“隨意春芳歇”,正是“無念”、“無作意”、于此無所住心的生動寫照。文人悲秋而王維獨不作秋悲,是深得南宗禪“自性”真髓的緣故。既已“晚來秋”,則任憑“春芳歇”,調謝也是一種生命現象,生命的一個過程。《辛夷塢》對南宗禪上述思想的沉潛、傳達、似更通脫:“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著滿樹頭的辛夷花,在山間熱烈地開放了,又紛紛地墜落了,是在闃無人跡的澗崖山谷,無須為其綻放而稱賞,也不用因其隕落而悼惜。王維在《山中示弟》中說:“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色相是空的,就應“以無念為宗”,所謂“無所親”,即不去親近什么,實亦無須執著什么,就是所謂“以無住為本”,需要證得自性、正覺,誠如神會所云:“決心證者,臨三軍際,白刃相向下,風刀解身,目見無念,堅如金剛,毫微不動。縱見恒沙佛來,亦無一念喜心,縱見恒沙眾生一時俱滅,亦不起一念悲心,此是大丈夫,得空平等心”(《神會語錄》卷一)。蘇軾《百步洪》詩云:“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蘇詩訴諸議論,王維坦呈形象,然而,均可作為“無念”、“無住”的詩解。
“定慧”旨趣,亦是南北二宗之爭的重要內容。根本之點還在于北宗重實行,而南宗重知解,北宗重在“以定發慧”,而南宗則重在“以慧攝定”,南宗雖稱定慧合一,其實他們只認得“慧”,不認得“定”,這是中國佛教史上,乃至思想史上絕大的解放,禪學本已掃除了一切“文字障”、“儀式障”,然而還有個“禪定”在,直到南宗出來,連“禪定”也一掃而空,這才是徹底的解放。神會對王維說:“眾生本身心凈,若更欲起心有修(指“得定以后發慧”)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神會語錄》卷一)。這不僅給王維一種學理的滿足感,那種簡括斬截的表達,也是一種文風的革命。從其詩作解析,王維佛學造詣如此精湛,晚歲與南宗禪交結如此深刻,使他的詩作從容不迫而富有節奏感,了悟“自心”“自性”而充滿生意,詩風曠淡而又清麗。
三、詩風的熟稔和可能的轉向
誠然,王維絕非禪門的傳燈人,他首先是詩家,且是山水田園詩派的大家,晚歲的王維因得禪宗之精義,獲益良多。這不僅使他痛苦、無安全感的靈魂有所寄植而找到了家園,而且,那種理性的洞徹使其無疑、簡潔的宗風責其別開生面。王維詩風于晚年走向了成熟,在那些飲譽當時,傳育不衰的詩作里,既無教義、宗旨的'說教,連佛禪的術語也不再出現,意境、風格蘊佛門妙道,“近而不浮,遠而不盡”,在藝術表現上左右逢源,觸處成春,藝進于化境,已達“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狀態。僅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呈現的那種“時”“空”轉移之妙就讓人嘆為觀止,那“一片化機”的語言操持,倘無佛禪對本體、自性的了悟功夫,則很難傳達出來。一些作品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就泄露出生機盎然的禪意。“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不見人”已覺“空山”之寂,“人語響”益襯“空山”之靜,以聲“響”敘“不見人”,情又是“但聞”,“但聞”者,只聽到也。只有人語,全無它聲。三、四句仍寫“空山”的寂靜,人跡罕逢的深林中、青苔上,時以斜陽為之鋪敷一襲絢爛的金裝,這是大千世界,宇宙真如的愛撫,看顧。這種寂靜的捕捉,獲得,是心境禪境的妙得,靜中有動,寂中有喧,無“頭巾氣”,無“狂狷氣”,無“富貴氣”,無“驕矜氣”,由虛一而靜,“虛而能納,靜則能照”,得凡宇宙諸相,一動一靜,俱是詩人心地的外化,因有生意生機,頓覺那透過深林、透過密葉繁柯,“復照青苔上”的斜陽,不啻有色彩,似也有聲息有響動了。
王維晚年對佛禪精到、渾然的把握,詩風和暢宛如“秋風芙蕖,依風自笑矣”〔11〕,即或是送別詩如《送元二使安西》也寫得清麗動人,無悲惜衰颯之氣。它如視野闊大,體悟通玄的《漢江臨泛》;心同梵一,包容巨大的“輞川集”、“終南詠”等,無不深得“有”“無”之旨,賦盡“動”“靜”之妙,這些“蟬蛻塵埃”“與造物相表里”的揮灑,是詩風粲然熟稔的表現。達觀禪師嘗謂:“蓋禪如春也,文字似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乎哉”〔12〕。王維學佛習禪務其“精義”,為詩作文務其“了心”,“春在于花”,“花在于春”,等比若一,正是他詩風熟稔的標志。
一個作家的風格從其個體的特異性來考鑒,確如劉勰所云:“各師成心,其異如面”,王維詩作的風格是鮮明獨特的,是其“內心生活的準確標志”,然而風格的形成到底也受制并得益于時代等外在因素。歷來對于王維詩風的描述,由于歷史判斷的遞嬗,美學標準的流易而不盡相同,散見的如:“自在”、“自然”說(《后山詩話》),“清腴”、“清遠”、“清逸”說(《唐詩別裁》、《唐宋詩學》),“豐縟”、“麗”、“樂”說(《麓堂詩話》、《王右丞集箋注》),“雄渾”、“渾厚”、“渾成”說(《唐詩別裁》)等。后人較系統較集中談到王維詩風的是晚唐的司空圖和清代的王漁洋。司空圖論詩的風格“不主一格”,他把淡遠的韻味,含蓄的風格強調為詩歌的首要藝術特征,認為王維等頗合“準的”(許印芳《與李生論詩書跋》)。王漁洋將詩的風格定于一尊,從“神韻”出發而獨尊王維。站在今天的高度審度王維的詩歌創作,可以看到佛禪給予的影響是巨大的,甚或是根本性的,他那“清麗”“曠淡”,“含蓄”“渾成”的詩風,與大唐的文化氣息以及唐詩修辭美和激情相結合的主導風格,仍然是相一致的。
王維詩作的優勝處,即在于那種超凡邁世的藝術風范。其藝術態度疏朗曠達,意境氛圍清淡天和,語言表達精湛豐麗,拆穿了講即其不食人間煙火般的佛禪氣息。然而,王維作為社會成員,他無計逃脫“社會關系總和”的現實鐵律,他是一個社會存在,況且始終是“亦官亦隱”的存在,他必須面對一個“社會人”所應面對的一切煩惱與愉悅。倘從人的悲劇性著眼,則不是人“具有”煩惱,而是“人即煩惱”,只要不是無機物、植物般的生生滅滅,他就永遠不能像它們那樣“如其本來”,所謂“詩意地活著”,亦不過是一種階段性抑或永久性的理想、追求而已,而如此生存狀態,崇佛尚禪的王維堪為典型的證明。一個詩人的風格不會是既定不變的,王維主體風格相對熟稔之際,可能轉向何處抑或在其成熟期透露了哪些去向的征兆,很值得研究,如前所述,重“實行”和重“知解”是印度禪與中國禪(亦是南北禪宗)的根本判分。公元520年左右,涉流沙,越蔥嶺,輾轉陸路水路東來中國的菩提達摩曾預言:“二百年后,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13〕。如此下推二百年,則正是慧能尊立,中國禪完全形成的時期,深得南宗禪“傳心”〔14〕要旨的王維,欲“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許多詩作不免訴諸于議論,諸如“莫學嵇康懶,且安原憲貧”(《山中示弟》),“一施傳心法,唯將戒定還”(《同崔興宗送衡岳璦公南歸》),“無有一法真,無有一法垢”(《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眼界今天染,心空安可迷”(《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更有意思的是,在其風格完全成熟期的《輞川集》第一首《孟城坳》里,也有不打折扣的“議論”——“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因而,有人看到:“夫《楞伽》、《輞川》,同一造意”?5〕。相對來看,王維捎帶“議論文字”的詩作,為數不多,有的詩雖有些微議論因素,也是訴諸形象的,如《蓮花塢》中“弄蒿莫濺水,畏濕紅蓮衣”,縱是“議論”,因外在形象與心理空間連通起來,反教畫面更富詩意,王維詩風到底體現著大唐氣象。
中國詩史的下一幕輝煌輪到了宋人,宋詩以新的面目、風格彪炳于世,王維詩風,中經韋應物、柳宗元、賈島、姚合的接武承緒,又經宋初諸賢的努力,到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終于形成新的一代詩風,從蘇軾對王維“斂衽無間言”〔16〕的崇拜態度,可見王維詩風對有宋一代的深遠影響。
(該文系國家教委“九·五”項目《佛禪與唐宋詩風的變遷》之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
〔1〕東土佛教,一般指中國佛教,但并非全指中國化了的佛教。佛教傳入中國,自漢代到魏晉南北朝的五百年間,尚處于譯述介紹階段,這一時期佛教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外國譯經僧人,他們是主譯者,也是所譯經典教派的宣傳者,在中國的傳布滲透,仍以“三玄(即《周易》《老子》《莊子》)解佛”。隋唐時期,中國佛教進入創造發展階段,代表人物幾乎全是中國僧人,該時期介紹翻譯外國典籍的比重見輕,本土著作日豐,迨至南宗禪地位的確定,佛教的面目則中國化了。本文所以使用“東土佛教”,即指包括前期、后期禪宗在內的中國佛教。若逕稱“中國佛教”,則往往只想到后者。巨贊禪師在《禪宗的思想與風范》一文中稱:“自從慧能正式建立了禪宗的門庭以后,經過五家七宗的傳燈弘化,中國佛教史就幾乎成為禪宗史,它的流風余韻到現在還未見衰竭”。王維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國佛教形成時期,他與前后期的佛典、人物都有聯系,之所以使用“東土佛教”,首先考慮到應與純粹的印度佛教相區別,同時亦可表述清楚,王維與中國前期禪宗與后期禪宗,北宗禪與南宗禪的諸關系。
〔2〕〔3〕湯用彤:《隋唐佛學之特點》,轉引自張錫坤主編《世界三大宗教與藝術》,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4〕陳垣:《佛教能偉布中國之幾點原因》,見《陳垣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
〔5〕〔6〕呂chéng@②《禪學述原》,見《呂chéng@②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
〔7〕王維仕途有三次大的挫折,第一次,開元九年“年二十一,以進士擢第,調大樂丞”,不久即因“為伶人舞黃師(獅)子,坐出宮”,謫貶濟州。這是王維所意想不到的。第二次乃開元二十四年王維的知音、恩相張九齡罷相,他也再次遭貶。起因是張九齡推薦的周子諒“上書忤旨”在朝堂被活活打死,此事殃及張、王。從某種意義上說,張九齡被逐出朝堂,宣告了李唐在隋末農民運動推動下所產生的開明政治的終結。王維“亦官亦隱”的生存狀態,即始于恩相見黜,李林甫執政的時候,這大大刺激、影響了他的生活態度、藝術態度,這是他所意想到的。第三次即“安史之亂”所遭際的“陷賊”“偽職”事件,后經多方努力亦作降職處理,這是他不能意想到的。
〔8〕李林甫欲除異己,求治獄吏,得吉溫、羅希shì@⑥,二人皆依林甫之意鍛煉成獄,無人能脫,時人謂之“羅鉗吉綱”。
〔9〕轉引自張錫坤等著:《禪與中國文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7月版
〔10〕胡適:《荷澤大師神會傳》,見《胡適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11〕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8月版。
〔12〕見惠洪:《石門文字禪·序》。
〔13〕印光禪師:《宗教不宜混濫論》,見《印光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14〕神會《顯宗記》云:“自世尊滅后,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
〔15〕彭際清:《題張君度秋山卷》,《二林居集》卷九。
〔16〕蘇軾:《鳳翔八觀·王維吳道子畫》,見《蘇軾詩集》卷三。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負上部加四加下復的下半部
@②原字為左邊“氵”加右邊“徵”的右半部
@③原字為般加下木
@④原字為穴加下悉
@⑤原字為穴加下卒
@⑥原字為大左右各加一百字
(原載1997年6期作者系吉林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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