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詩詞賞析六篇
一、韋應物《聞雁》賞析
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韋應物由尚書比部員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離京,秋天到任。這首《聞雁》大約就是他抵滁后不久寫的。
這是一個秋天的雨夜。獨坐高齋的詩人在暗夜中聽著外面下個不停的淅淅瀝瀝的秋雨,益發感到夜的深沉、秋的凄寒和高齋的空寂。這樣一種蕭瑟凄寂的環境氣氛不免要觸動遠宦者的歸思。韋應物家居長安,和滁州相隔兩千余里。即使白天登樓引領遙望,也會有云山阻隔、歸路迢遞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處了。故園的眇遠,本來就和歸思的悠長構成正比,再加上這漫漫長夜、綿綿秋雨,就更使這歸思無窮無已、悠然不盡了。一、二兩句,上句以設問起,下句出以慨嘆,言外自含無限低徊悵惘之情。“方”字透出歸思正殷,為三、四高齋聞雁作勢。
正當懷鄉之情不能自已的時候,獨坐高齋的詩人聽到了自遠而近的雁叫聲。這聲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顯得分外凄清,使得因思鄉而永夜不寐的詩人浮想聯翩,觸緒萬端,更加難以為懷了。詩寫到這里,戛然而止,對“聞雁”而引起的感觸不著一字,留給讀者自己去涵詠玩索。“歸思后乃說聞雁,其情自深。一倒轉說,則近人能之矣。”(沈德潛《高詩別裁》)
光從文字看,似乎詩中所抒寫的不過是遠宦思鄉之情。但滲透在全詩中的蕭瑟凄清情調和充溢在全詩中的秋聲秋意,卻使讀者隱隱約約感到在這“歸思”、“聞雁”的背后還隱現著時代亂離的面影,蘊含著詩人對時代社會的感受。
沈德潛說:“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并入化機”(《說詩晬語》)。古澹,確是韋應物五言絕句的風格特征。從這首《聞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絕句“意當含蓄,語務舂容”的特點的同時,有意識地運用古詩的句格、語言與表現手法,以構成一種高古澹遠的意境。詩句之間,避免過大的跳躍,語言也力求樸質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兩句還雜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這種風格,與白居易一派以淺易的語言抒寫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判然屬于兩途。
二、韋應物《長安遇馮著》賞析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
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
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馮著是韋應物的朋友,其事失傳,今存詩四首。韋應物贈馮著詩,也存四首。據韋詩所寫,馮著是一位有才有德而失志不遇的名士。他先在家鄉隱居,清貧守真,后來到長安謀仕,頗擅文名,但仕途失意。約在大歷四年(769)應征赴幕到廣州。十年過去,仍未獲官職。后又來到長安。韋應物對這樣一位朋友是深為同情的。
韋應物于大歷四年至十三年在長安,而馮著在大歷四年離長安赴廣州,約在大歷十二年再到長安。這詩可能作于大歷四年或十二年。詩中以親切而略含詼諧的筆調,對失意沉淪的馮著深表理解、同情、體貼和慰勉。它寫得清新活潑,含蓄風趣,逗人喜愛。劉辰翁評此詩曰:“不能詩者,亦知是好。”確乎如此。
開頭兩句中,“客”即指馮著。灞陵,長安東郊山區,但這里并非實指,而是用事作比。漢代霸陵山是長安附近著名隱逸地。東漢逸士梁鴻曾隱于此,賣藥的韓康也曾隱遁于此。本詩一二句主要是說馮著剛從長安以東的地方來,還是一派名士兼隱士的風度。
接著,詩人自為問答,料想馮著來長安的目的和境遇。“采山”是成語。左思《吳都賦》:“煮海為鹽,采山鑄錢。”謂入山采銅以鑄錢。“買斧”化用《易經。旅卦》:“旅于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意謂旅居此處作客,但不獲平坦之地,尚須用斧斫除荊棘,故心中不快。“采山”句是俏皮話,打趣語,大意是說馮著來長安是為采銅鑄錢以謀發財的,但只得到一片荊棘,還得買斧斫除。其寓意即謂謀仕不遇,心中不快。詩人自為問答,詼諧打趣,顯然是為了以輕快的情緒沖淡友人的不快,所以下文便轉入慰勉,勸導馮著對前途要有信心。但是這層意思是巧妙地通過描寫眼前的春景來表現的。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冥冥”是形容造化默默無語的情態,“飏飏”是形容鳥兒飛行的歡快。這兩句大意是說,造化無語而繁花正在開放,燕子飛得那么歡快,因為它們剛哺育了雛燕。不難理解,詩人選擇這樣的形象,正是為了意味深長地勸導馮著不要為暫時失意而不快不平,勉勵他相信大自然造化萬物是公正不欺的,前輩關切愛護后代的感情是天然存在的,要相信自己正如春花般煥發才華,會有人來并切愛護的。所以末二句,詩人以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態度,滿含笑意地體貼馮著說:你看,我們好象昨日才分別,如今已經是春天了,你的鬢發并沒有白幾縷,還不算老呀!這“今已春”正是承上二句而來的,末句則以反問勉勵友人,盛年未逾,大有可為。
這的確是一首情意深長而生動活潑的好詩。它的感人,首先在于詩人心胸坦蕩,思想開朗,對生活有信心,對前途有展望,對朋友充滿熱情。因此他能對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誠同情,體貼入微,而積極勉勵。也正因如此,詩人采用活潑自由的古體形式,吸收了樂府歌行的結構、手法和語言。它在敘事中抒情寫景,以問答方式渲染氣氛,借寫景以寄托寓意,用詼諧風趣來激勵朋友。它的情調和風格,猶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曲宛轉,讀來似乎一覽無余,品嘗則又回味不盡。
三、韋應物《滁州西澗》賞析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是一首山水詩的名篇,也是韋應物的代表作之一。詩寫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詩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間。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縣,西澗在滁州城西郊野。這詩寫春游西澗賞景和晚雨野渡所見。詩人以情寫景,借景述意,寫自己喜愛與不喜愛的景物,說自己合意與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懷憂傷,便自然流露出來。但是詩中有無寄托,寄托何意,歷來爭論不休。有人認為它通首比興,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認為“此偶賦西澗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實則各有偏頗。
詩的前二句,在春天繁榮景物中,詩人獨愛自甘寂寞的澗邊幽草,而對深樹上鳴聲誘人的黃鶯兒卻表示無意,置之陪襯,以相比照。幽草安貧守節,黃鸝居高媚時,其喻仕宦世態,寓意顯然,清楚表露出詩人恬淡的胸襟。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勢更急。而郊野渡口,本來行人無多,此刻更其無人。因此,連船夫也不在了,只見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橫,由于渡口在郊野,無人問津。倘使在要津,則傍晚雨中潮漲,正是渡船大用之時,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這水急舟橫的悠閑景象里,蘊含著一種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無奈而憂傷的情懷。在前、后二句中,詩人都用了對比手法,并用“獨憐”、“急”、“橫”這樣醒目的字眼加以強調,應當說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來,這詩是有寄托的。但是,詩人為什么有這樣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韋應物是個潔身自好的詩人,也是個關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寄李儋元錫》),常處于進仕退隱的矛盾。他為中唐政治弊敗而憂慮,為百姓生活貧困而內疚,有志改革而無力,思欲歸隱而不能,進退兩為難,只好不進不退,任其自然。莊子說:“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莊子。列御寇》)韋應物對此深有體會,曾明確說自己是“扁舟不系與心同”(《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表示自己雖懷知者之憂,但自愧無能,因而仕宦如同遨游,悠然無所作為。其實,《滁州西澗》就是抒發這樣的矛盾無奈的處境和心情。思欲歸隱,故獨憐幽草;無所作為,恰同水急舟橫。所以詩中表露著恬淡的胸襟和憂傷的情懷。
說有興寄,誠然不錯,但歸結為譏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說偶然賦景,毫無寄托,則割裂詩、人,流于膚淺,都與詩人本意未洽。因此,賞奇析疑,以知人為好。
四、韋應物《賦得暮雨送李曹》賞析
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這是一首送別詩。李曹,一作李胄,又作李渭,其人,其事,以及他與韋應物的關系,似已無考;從此詩看,想必兩人的交誼頗深。詩中的“楚江”、“建業”,是送別之地。長江自三峽以下至濡須口(在今安徽省境內),古屬楚地,所以叫楚江。建業,原名秣陵,三國時吳主孫權遷都于此,改稱建業,舊城在今南京市南。
雖是送別,卻重在寫景,全詩緊扣“暮雨”和“送”字著墨。
首聯“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鐘時”,起句點“雨”,次句點“暮”,直切詩題中的“暮雨”二字。“暮鐘時”,即傍晚時分,當時佛寺中早晚都以鐘鼓報時,所謂“暮鼓晨鐘”。以楚江點“雨”,表明詩人正佇立江邊,這就暗切了題中的“送”字。“微雨里”的“里”字,既顯示了雨絲纏身之狀,又描繪了一個細雨籠罩的壓抑場面。這樣,后面的帆重、鳥遲這類現象始可出現。這一聯,淡淡幾筆,便把詩人臨江送別的形象勾勒了出來,同時,為二、三聯畫面的出現,涂上一層灰暗的底色。
下面詩人繼續描摹江上景色:“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細雨濕帆,帆濕而重;飛鳥入雨,振翅不速。雖是寫景,但“遲”、“重”二字用意精深。下面的“深”和“遠”又著意渲染了一種迷蒙暗淡的景色。四句詩,形成了一幅富有情意的畫面。從景物狀態看,有動,有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帆來鳥去為動,但帆重猶不能進,鳥遲似不振翅,這又顯出相對的靜來;海門、浦樹為靜,但海門似有波濤奔流,浦樹可見水霧繚繞,這又顯出相對的動來。從畫面設置看,帆行江上,鳥飛空中,顯其廣闊;海門深,浦樹遠,顯其邃邈。整個畫面富有立體感,而且無不籠罩在煙雨薄暮之中,無不染上離愁別緒。
景的設置,總是以情為轉移的,所謂“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吳喬《圍爐詩話》)。詩人總是選取對自己有獨特感受的景物入詩。在這首詩里,那冥冥暮色,霏霏煙雨,固然是詩人著力渲染的,以求與自己沉重的心境相吻合,就是那些用來襯托暮雨的景物,也無不寄寓著詩人的匠心,掛牽著詩人的情思。海門是長江的入海處。南京臨江不臨海,離海門有遙遙之距,海門“不見”,自不待言,何故以此入詩?此處并非實指,而是暗示李曹的東去,就視覺范圍而言,即指東邊很遠的江面,那里似有孤舟漂泊,所以詩人極目而視,神縈魂牽。然而人去帆遠,暮色蒼蒼,目不能及;但見江岸之樹,棲身于雨幕之中,不乏空寂之意。無疑這海門、浦樹蘊含著詩人悵惘凄戚的感情。詩中不寫離舟而寫來帆,也自有一番用意。李白的名句“孤帆遠影碧空盡”是以離帆入詩的,寫出了行人遠去的過程,表達了詩人戀戀不舍的感情。此詩只寫來帆,則暗示離舟已從視線中消失,而詩人仍久留不歸,同時又以來帆的形象來襯托去帆的形象,而對來帆的關注,也就是對去帆的遙念。其間的離情別緒似更含蓄深沉。而那羽濕行遲的去鳥,不也是遠去行人的寫照嗎?
經過鋪寫渲染煙雨、暮色、重帆、遲鳥、海門、浦樹,連同詩人的情懷,交織起來,形成了濃重的陰沉壓抑的氛圍。置身其間的詩人,情動于衷,不能自已。猛然,那令人腸斷的鐘聲傳入耳鼓,撞擊心弦。此時,詩人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潸然淚下,離愁別緒噴涌而出:“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隨著情感的迸發,尾聯一改含蓄之風,直抒胸臆;又在結句用一個“比”字,把別淚和散絲交融在一起。“散絲”,即雨絲,晉張協《雜詩》有“密雨如散絲”句。這一結,使得情和景“妙合無垠”,“互藏其宅”(王夫之《薑齋詩話》),既增強了情的形象性,又進一步加深了景的感情然彩。從結構上說,以“微雨”起,用“散絲”結,前后呼應;全詩四聯,一脈貫通,渾然一體。
五、韋應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賞析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韋應物的五言絕句,一向為詩論家所推崇。胡應麟在《詩藪》中說:“中唐五言絕,蘇州最古,可繼王、孟。”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淡,并入化境。”上面這首詩是他的五絕代表作之一。它給與讀者的藝術享受,首先就是這一古雅閑淡的風格美。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曾稱贊這首詩“清幽不減摩詰,皆五絕中之正法眼藏也”。它不以強烈的語言打動讀者,只是從容下筆,淡淡著墨,而語淺情深,言簡意長,使人感到韻味悠永,玩繹不盡。
如果就構思和寫法而言,這首詩還另有其值得拈出之處。它是一首懷人詩。前半首寫作者自己,即懷人之人;后半首寫正在臨平山學道的邱丹,即所懷之人。首句“懷君屬秋夜”,點明季節是秋天,時間是夜晚,而這“秋夜”之景與“懷君”之情,正是彼此襯映的。次句“散步詠涼天”,承接自然,全不著力,而緊扣上句。“散步”是與“懷君”相照應的:“涼天”是與“秋夜”相綰合的。這兩句都是寫實,寫出了作者因懷人而在涼秋之夜徘徊沉吟的情景。接下來,作者不順情抒寫,就景描述,而把詩思飛馳到了遠方,在三、四兩句中,想象所懷念之人在此時、彼地的狀況。而這三、四兩句又是緊扣一、二兩句的。第三句“山空松子落”,遙承“秋夜”、“涼天”,是從眼前的涼秋之夜,推想臨平山中今夜的秋色。第四句“幽人應未眠”,則遙承“懷君”、“散步”,是從自己正在懷念遠人、徘徊不寐,推想對方應也未眠。這兩句出于想象,既是從前兩句生發,而又是前兩句詩情的深化。從整首詩看,作者運用寫實與虛構相結合的手法,使眼前景與意中景同時并列,使懷人之人與所懷之人兩地相連,進而表達了異地相思的深情。
陸機在《文賦》中指出,作者在構思時,可以“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也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這些話說明文思是最活躍的,是不受時空限制的。因此,在詩人筆下,同一空間里,可以呈現不同的時間;同一時間里,也可以呈現不同的空間。象王播的《題木蘭院》:“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就屬于前者。而這首韋應物的懷人詩,則屬于后者。現代的電影藝術,有時采用疊影手法來處理回憶與遙想的鏡頭,有時使銀幕上映出兩上或兩個以上的畫面,使觀眾同時看到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空間或時間里出現的不同場景。這首詩運用的手法正與此相同。它使讀者在一首詩中看到兩個空間,既看到懷人之人,也看到被懷之人,既看到作者身邊之景,也看到作者遙想之景,從而把異地相隔的人和景并列和相連在一起,說明千里神交,有如晤對,故人雖遠在天涯,而想思卻近在咫尺。
六、韋應物《五言古律三首》賞析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淮上喜會梁州故人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這三首韋應物的詩,寫在一處,乍看時,很象都是五言律詩。如果讀一遍,辨辨音節,就知道前二首是五言古詩,末一首才是五言律詩。不過這二首五言古詩,完全采取律詩的篇法句法,同樣是四韻八句,不過用的是仄聲韻。同樣有兩聯對句,不過次序小有移動。同樣把四聯分為起承轉合。因此,也有人以為這是仄韻的律詩。不過,再研究研究,如果說它們是律詩,盡管用了仄聲韻,平仄還得粘綴,第一、三、五、七句,應該都以平聲字收尾,上下句中間的平仄也該協調,而這兩首詩都不具備這個條件,所以,歸根結蒂,還是古詩。
第一首是作者從揚子津①乘船回洛陽時,給一位朋友告別。這位朋友姓元,排行老大,官職是校書郎,故稱元大校書。按韋應物詩集中提到過不少姓元的,有元侍御、元倉曹、元六昆季、元偉、元錫、元常,還有彈琴的元老師、吹笛子的元昌。韋應物的哥哥住在廣陵。韋家與元氏是姻親,元家也住在廣陵。韋應物有一首《滁州園池宴元氏親屬》,詩中有一句道:“竹亭列廣筵,一展私姻禮。”可以從而揣測這些情況。還有一首“送元錫、楊凌”的詩,其一聯云:“況別親與愛,歡筵慊未足”,和此詩首句同。這位元校書,可能就是元錫。
第一聯就點明和親愛的朋友凄然分別,泛船在江天煙霧中。第二聯接著說泛船者是歸洛陽去的人,懷念的是廣陵城的鐘聲樹影。廣陵就是揚州。第三聯說今天彼此分別,不知將來還能在何處相遇。最后一聯因離情別緒而引起感傷:人世間的事情也正象江上的船,跟著水淌去,永遠飄浮無定。
第二首是因為懷念一個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詩去。全椒是滁州的一個屬縣,這首詩大約是韋應物做滁州刺史時作的。所以第一聯說:今天我的郡齋里很冷,忽然想起住在山里的道士。如果作散文,接下去就該說明“冷”與“忽念”的關系,但韋應物作的是詩,這一關系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第二聯描寫他想念的那個道士此時的生話情況。在山坳里砍了些木柴,捆束起來,挑回去煮飯。飯是什么呢?是白石子。古代曾有一個成了仙人的道士,住在山中煮白石子當飯米吃。后來就用這個典故,形容修道者的清寒生活。第三聯說明自己想念之情。在這風雨之夜,很想帶一瓢酒,老遠的到你那里去慰問你。可是,第四聯說,在寂寞的空山中,滿地都是落葉,叫我到何處去尋覓你的蹤跡呢?
第三首是在滁州時,遇見一個梁州的老朋友,喜而作詩。唐代的梁州,即今陜西南鄭縣,在漢水的上游。故第一聯追憶自己在江漢一帶作客時。認識了這位老友,每次相逢,總是喝醉了才回家。笫二聯說:人的行跡象浮云之無定,自從分別以后,時光象流水一樣,轉眼十年。第三聯說:如今在淮河上又遇到了,雖然我們倆歡笑之情,依然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兩人的頭發都已稀疏而花白了。第四聯是假設的問答句法。是什么原因,你不回梁州去呢?哦,大概是因為淮上秋山,風景秀美,使你舍不得回家吧。
這三首詩,文字淺顯,絕無費人思索的詞句,思想過程,層次分明,極為自然。譯成散文,也是一篇散文詩。它們代表了韋應物全部五言詩的風格。歷代以來,文學批評家都把這種風格用一個“淡”字來慨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閑淡。總之是表示文字和思想內容的質直素樸。文字不加雕琢,思想沒有隱晦。
這一種風格的詩,創始者是陶淵明,梁代的鍾嶸作《詩品》,品評漢魏以下許多詩人的作品,他對陶淵明的詩,評論道;“文體省靜,殆無長語,寫意真古,辭必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大意是說陶淵明的文體簡凈,沒有多馀的話。一意求真、求古,文辭和興趣都和婉愜當,我每次讀他的詩,總會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嘆賞他的素樸。
陶淵明身后,非但沒有人繼承他的詩風,反而盛行了極其濃艷庸俗的宮體詩,直要到初唐的陳子昂、張九齡才有意用陶淵明的風格,來肅清宮體詩的流毒。跟著就出現了王維、孟浩然、儲光羲諸人,使當時的五言詩,趨向于清淡一派,成為盛唐詩的一個特征。
韋應物受王、孟的影響極大,他跟著走這條創作道路,但是后來居上。他是越過了王、孟而直接繼承陶淵明的,我們應當注意,為什么鍾嶸說:他每次讀陶淵明的詩,總會想到他的人格。可見詩的風格,并不光是藝術表現手法的成果,還有作者的性格在內。王、孟等人,只學到了陶淵明的藝術表現手法,他們的性格卻遠沒有陶淵明的沖和曠達。他們的五言詩,多數是具有陶詩的態度儀表,而缺乏陶詩的精神。韋應物詩所反映的是一個品德極為高尚的人格。他淡于名利,對世情看得很透徹,不積極,但也不消極。他的生活態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誠懇。這些性格,都可以從他的詩中感覺到。他的文學風格,主要是產生于性格的流露,其次才是藝術手法的高妙。一個“身作里中橫”的無賴少年,到中年以后,卻一變而為淡泊高潔的詩人,韋應物一生的思想過程,可見是非常突出的。
也象陶淵明和杜甫一樣,韋應物的詩,在當時卻並不被重視。我們說韋應物的詩高于王、孟,但在當時,王、孟的名氣還是高于韋應物。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曾提到過韋應物。他說:“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貴之。”可知韋應物詩的評價,是在他死后才逐漸高起來的。
在選講的三首詩中,第二首《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最著名的作品。宋元以來,許多人都贊賞這首詩。對于“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兩句,幾乎公認為奇特之筆。洪邁說:“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容齋隨筆》)沈德潛說:“這兩句是“化工筆,與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妙處不關語言意思。”(《唐詩別裁》)這兩個評語的觀點是相同的,都以為這兩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覺得很自然,不象是苦心思索出來的。全詩八句,都是敘述自己,但其效果卻都是描寫這位山中道士的隱居修道生活。結尾兩句更點明了這位道士隱居之深。
蘇東坡極喜歡韋應物的詩,他有兩首摹仿韋應物的詩。其一首是在惠州時,讀了韋應物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韻和了一首。寄給羅浮山中的鄧道士。現在把那首和詩抄錄在這里: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
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
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
這首詩用很大的氣力來摹擬韋應物詩格,但是得到的評論卻不佳。洪邁說,東坡天才,出語驚世,他的和陶淵明詩,可以和陶淵明並駕齊驅,但是和韋應物這首詩,卻是比不上。洪邁沒有指出,為什么比不上。清人施補華的《峴傭說詩》作了解釋:“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這個分析,可以認為是中肯的。所謂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實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東坡詩中用“遙知”、“醉臥”、“不可見”、“本無跡”這些詞語,都是竭力用描寫手法來表現鄧道士。這種句法,韋應物卻不屑用。即此一端,東坡已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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