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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中的落葉
徐志摩筆下的《落葉》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美景呢?以下是小編整理的徐志摩散文中的落葉,歡迎參考閱讀!
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么話講,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吧,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這里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枯燥、悶,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系間,發生廠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么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防佛被一個大蜘蛛網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子。
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面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各個人的身上,他現在各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里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發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墻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嘆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他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里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一永遠不是成系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沖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里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很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他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人有緣分的,不責備他們的無用,竟許會把他們撿起來揣在懷里,間在書里,想延留他們幽淡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得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沖,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里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后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里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但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沈,就是那頭沈,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著,他的手里滿拿著分兩的砝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運命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哪里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哪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云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哪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里——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哪怕不能在我們運命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只是一個人心靈里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生了及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拼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苧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只是微波,現在掀成了大浪,原來只是山罅里的一股細水,現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里流著。
比如耶穌在山頭上的訓道(Sermon on the mount)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制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歷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大慈悲心,發大勇猛心,發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里去修道,結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里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么理,只是拿石塊扔在沙漠里,無非在干枯的地面上添一顆干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干枯的聲響,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沈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子又是怎么樣呢?現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含糊了好久,現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布我們的網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里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但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涌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音,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凄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更沒有一塊于凈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卻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象是原因于經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只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權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里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的政客,少數的軍人,或是少數的富翁,是現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凈,各個人的茍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骯臟的一樣的骯臟,與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
除非我們能起拔了我們靈魂里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凈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沖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斗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
《落葉》集題序:
我要一把抓住這個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靈性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徐志摩
《落葉》是徐志摩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其中大都是他的演講稿,由北新書局1926年6月初版。收入《落葉》、《青年運動》、《話》、《海灘上種花》等散文8篇。作者在1926年8月18日《晨報副刊》上刊登以編者名義擬定的廣告中說,這本散文選集“文字輕快流利,別是一種新風格,乃融會中西文學優點而獨創者”。
徐志摩不但是新詩的領袖,還是寫散文的能手。著名學者蘇雪林就曾說:“寫新詩態度謹嚴自聞一多始,寫散文態度的謹嚴自徐志摩始。”他的散文以深厚的中西學養為基礎,以自身的天分為助力,千錘百煉,熔為一爐,志摩自己坦誠地說做文章好比跑野馬,一跑就是十萬八千里,而且差不多沒有一篇文章不跑。
收入這本散文集中的《落葉》一篇描寫日本地震,忽然拉扯到中國人的幸災樂禍,又拉扯到人類患難時的同情及《圣經》的天地末日。《死城》是寫在外國姑娘墳上,忽發一大篇飛蛾殉光的道理,又說到自己從前愛人的死等等,總之是做到了形散而神不散。其獨到之處“令學之者無從措手”。
聞一多為這本散文集設計的封面,以落葉為主題,運用中國文人畫的流暢筆法,攝取金風勁吹,數片楓葉自空際飄零下落的情景作為裝飾語言,意味深長的表現了詩人悲秋,嚴冬將至的淡淡憂思。隨意而瀟灑的美術字“落葉”和作者的名字妥帖地排放在封面左側,和諧而溫馨。
徐志摩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不但自己感情及其豐富,而且深信感情的力量可以改造人生,改造世界。所以他的文字熱烈、真誠、富于感人的魔力,被論者認為是“感情的散文”。他自己在《落葉》中坦誠地招供:“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所以他為情所困,為情所累,更為情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1922年3月,徐志摩與原配夫人張幼儀在德國柏林離婚。1926年和意中人陸小曼在北京結婚,并于11月偕陸小曼返回故鄉。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乘飛機從南京飛往北平。在濟南遇彌天大霧,飛機撞于白馬山,機毀人亡。當時徐志摩年僅34歲。現在看起來,冥冥之中,《落葉》這部徐志摩的散文集處女作好像早就預示了作者自身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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