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乾坤兩卦卦爻辭五考
《周易》乾坤兩卦的6處卦爻辭作了新的解釋,認為《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之“惕”應訓為止息。
自先秦以來,《乾》、《坤》兩卦就被稱為“《易》之門戶”,①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占據著突出的地位。因此,歷代易學家解《易》,無不極其重視《乾》、《坤》兩卦,在《乾》、《坤》兩卦卦爻辭上所下功夫也就最深。盡管如此,“《易》無達占”,《周易》的《乾》、《坤》兩卦也仍有一些難解之處。近年來,筆者對《周易》的《乾》、《坤》兩卦頗費了一些心思,自認為有一得之見。今不嫌淺陋,特就《乾》、《坤》兩卦卦爻辭的一些問題提出討論。
一、“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考
《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歷來為人們所注目的是斷句上存在異解。其實在句意的理解上,存在的問題更大。
孔穎達《周易正義》解釋此句說:
以陽居三位,故稱“九三”;以居不得中,故不稱“大人”;陽而得位,故稱“君子”;在憂危之地,故“終日乾乾”,言每恒終竟此日,健健自強,勉力不有止息;“夕惕”者,謂終竟此日后至向夕之時,猶懷憂惕。“若厲”者,若,如也;厲,危也。言尋常憂懼恒如傾危,乃得無咎。謂既能如此戒慎,則無罪咎;如其不然,則有咎。[2]
后來易家皆本《正義》說,認為爻辭是說“君子日則黽勉,夕則惕懼,雖處危境,亦可無咎”。③這種解釋,表面上文從字順,實際有很大的誤讀。
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傳·二三子》說:
《卦》曰:“君子終日鍵鍵,夕沂若,厲無咎。”孔子曰:此言君子務時,時至而動,口口口口口口屈力以成功,亦日中而不止,時年至而不淹。君子之務時,猷馳驅也。故曰:“君子終日鍵鍵”。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故曰:“夕沂若,厲無咎。”[4]
帛書所載孔子對此爻辭的解釋突出一個“時”字。“君子終日鍵鍵”,是“君子務時,時至而動”;“夕沂若,厲無咎”,是“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也就是說,孔子認為這一段爻辭“君子終日鍵鍵”是講君子在“時至”的情況下,要抓住時機,順時而動,奮發有為,自強不息;“夕沂若”是講君子在“時盡”的情況下,要“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即時機未到之時,要靜止下來,養精畜銳,休養生息,待時而動。這樣,能動能靜,一切依時而行,即使面臨險境,也能免遭咎害。
對這一段爻辭《帛書易傳·衷》也有解釋:
子曰……“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無咎”,息也。
《易》曰:“君子冬日鍵鍵,夕沂若,厲無咎。”予曰:知息也,何咎之有?人不淵不躍,則不見口口口口口口反居亓口口。[5]
“‘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無咎’,息也”,意思與《帛書易傳·二三子》一樣,“日”、“夕”,在這里成了“時至”、“時盡”的代名詞;“用”、“息”成了君子在不同的境遇(時)下的不同表現。孑l子認為“冬日鍵鍵”,是講君子在“時至”之時要努力用事;“夕沂若”,是講君子于“時盡”之際要知道及時休息。所謂“知息也,何咎之有”,就是說懂得及時作、及時息,就不會有什么咎害。
這里的“沂”字,《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作“泥”,[6]韓仲民《帛(易)六十四卦校注》同。[7]按“泥”可訓止,與帛書《二三子》“時盡而止之以置身”說同,白天“鍵鍵”言動,夜晚“泥”言止息,似乎言之成理。但驗諸字形,從帛書《六十四卦》到帛書《二三子》、《衷》,此字皆從水從斤,不能隸定作“泥”。同時“泥”今本何以作“惕”,難以回答。從字形上看,兩字形體相距太遠戶從字音上看,“泥”古音屬脂部泥母,“惕”屬錫部透母,不存在通借的可能性。[9]而“沂”字古音屬微部疑母,從“斤”之字如析、晰、菥、浙、蜥與從“易”之字錫、裼古音皆為錫部心母。[10]文獻中從“斤”之字與從“易”之字時有通借。如《詩經。小雅·正月》:“胡為虺蜴。”陸德明《經典釋文》云:“蜴字又作蜥。”《鹽鐵論·周秦》引“蜴”作“蜥”。《詩經·大雅·皇矣》:“王赫斯怒。”《集韻·去聲·五寘》引此詩云:“鄭康成說:‘斯或作 。”’《尚書·禹貢》:“析支渠搜。”《后漢書·西羌傳》云:“賜支者,,《禹貢》所謂析支者也。”《晏子春秋·內篇·諫下》:“死者離易。”《群書治要》引“易”作“析”。[11]帛書里的“沂”,本字應為“析”。析、惕兩字,音義皆同。《淮南子·人間》:“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蛻之間。”[12]“析惕”與“翱
翔”相對,“翱翔”為同義詞,“析惕”兩字也當義近。析,字亦作愆。《玉篇·心部》:“愆,憂也。”“惕,憂也。”《廣韻·錫韻》:“愆,敬也。”《說文·心部》“惕,敬也。”《玉篇·心部》:“懸,同易。’’《集韻·錫韻》:“惕,古書作懸。”愆、懸(惕)實為一字的異寫。析有解除之義。宋玉《風武》:“清清冷冷,愈病析酲。”李善注引應劭曰:“析,解也。”《漢書·禮樂志》:“百末旨酒布蘭巨,泰尊柘漿析朝酲。”《鹽鐵論·散不足》:“今賓昏酒食,接連相因,析醒什半,棄事相隨,慮己乏日。”“析”都作解除講。上引《淮南子·人間》:“析惕乎虹霓之間。”“析惕”一本作“倘佯。倘佯,安閑自得貌。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倘佯。”陳亮《何少嘉墓志銘》:“少嘉時其起居,使得倘佯以自養。”“析惕”似乎也有安閑得之義。帛書“夕沂若”,沂即析(愆),由解除引申為安閑休息。由于析與愆通,而愆懸(惕)實為一字的異寫,故今本皆作“夕惕若”。
這一理解在《淮南子·人間》的解釋中也可得到印證:
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而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13]
“終日乾乾’,以陽動也”,與《帛書易傳·二三子》“時至而動,口口口口口口屈力以成功,亦日中而不止,時年至而不淹。君子之務時,猷馳驅也。故曰:‘君子終日鍵鍵’”、《帛書易傳·衷“‘君子冬日鍵鍵’,用也”說同。“陽”就是“時至”,“動”就是“馳馬區”、“用”。“‘夕惕若厲’,以陰息也”,與《帛書易傳·二三子》“時盡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帛書易傳·衷》
“‘夕沂若,厲無咎’,息也”說同。“陰’’就是“時盡”,“息”就是“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因日而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說明這條爻辭就是講的因時而動、因時而止的道理。“惕’’就是“息”。
由此可知,《乾卦》九三爻辭并非是說“君子日則黽勉,夕則惕懼”,而是說君子日則黽勉,夕則安閑休息,雖處危境,亦可無咎。
由此來看《文言傳》的解釋: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終日乾乾”,行事也。
“終日乾乾”,與時偕行。 。
九三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14]
所謂“居上位’’是指“時至”,“在下位”指“時盡”。“乾乾因其時而惕”即因其時而乾乾,因其時而惕,義與《淮南子·人間》“因日而動,因夜以息”同。如果是“日則黽勉,夕則惕懼”,又何必說“因其時”、“與時偕行”呢?由此可知,《文言傳》等解釋爻辭強調一個“時”字,完全符合爻辭的本義。因其時而乾乾,因其時而止息,是動靜的辯證觀,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馳”,[15]“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也是同樣精神。
二、“用九”、“用六”考
《周易·乾卦》有“用九”、《坤卦》有“用六”。“用九”、“用六”之“用”,王弼注、孔穎達正義皆用通行義作解,后來易家多襲之。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經》中,“用九”、“用六”之“用”,皆寫作“迥”。[16]帛書整理小組為代表的多數專家都認為“用”為本字,“迥”為假借。鄧球柏則以“迥”為本字,依《廣韻》解為過,認為:
《周易》每一卦本來都只有六爻,因而也就只有六條爻辭相對應。但《鍵》、《川》兩卦卻各多出了一條爻辭。《鍵卦》六陽爻,過此六爻則過九也,故題之曰“迥九”。……“迥六’,,過六。[17]
張立文也以“迥’’為本字,認為“迥”有通、達義,“迥(用)九”,猶通達九或同為九,迥六猶言通六,“用九”作“迥九’’為佳。[18]
筆者認為諸家中以張立文說近是,但張說似乎也有未確處。帛書《易經》之“迥”,通行本為何要作“用”?個中原因,值得我們思考。
筆者以為通行本之“用”與帛書《易經》之“迥”,皆非本字。它們的本字似乎皆當作通。今本《系辭》“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通”帛書本作“迥”;今本《系辭》“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帛書《系辭》也作“迥”;其它如“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化而裁之謂之
變,推而行之謂之通”,“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趨時者也”,“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諸“通”字,帛書《系辭》皆作“迥”。[19]帛書《系辭》和帛書《易經》的字跡相同,論者認為當系同一書手所書。[20]帛書《系辭》“迥”的本字都作“通”,帛書《易經》(包括《帛書易傳》)中的“迥九”’、“迥六”之“迥”的本字亦當作“通”。
今本《周易》“用九”、“用六”之“用”,本字亦當作通。通從足、從甬。古甬、用二字形近音同,故常通用。《曾姬無恤壺》:“甬乍宗彝尊壺,后嗣甬之,職才王室。”兩“甬”均讀為用。《江小仲鼎》:“江小中母生自乍甬鬲。”“甬”也讀為用。[21]甬可讀為用,通也可寫作用。
“用九”、“用六”之“用”,義為全、皆。《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其“通”之用法與此同。
《乾卦》六爻筮數全為九,故稱“通九”《坤卦》六爻筮數全為六,故稱“通六”。“通”,后人或作“用”,或作“迥”,皆為假借。
三、“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考
《坤卦》卦辭“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帛書易傳·衷》兩引,皆作“東北喪朋,西南得朋”。
“東北喪崩,西南得崩”,求賢也。
歲之義,始于東北,成于西南。君子見始弗逆,順而保彀。易曰:“東北喪崩,西南得崩,吉。”[22]
這不但與今本不同,與帛書《易經》也不同。兩者誰是誰非呢?似乎應以《帛書易傳·衷》所引為是。《帛書易傳·衷》說“東北匕喪崩(朋),西南得崩(朋)”并非信口開河,而是有根據的。“歲之義始于東北,成于西南”,就是根據。這是以八卦卦氣說來解釋《坤卦》卦辭“東北喪崩(朋),西南得崩(朋)”。
《說卦傳》“帝出乎震”一段將八卦與八方、四季相配,有所謂“震,東方也”,“巽,西南也”,“離,……南方之卦也”,“兌,正秋也”,“乾,西北之卦也”,“坎,正北方之卦也”,“艮,東北之卦也”諸說。[23]《易緯通卦驗》更進一步地以艮、震、巽、離、坤、兌、乾、坎八卦主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24]《乾鑿度》又將八卦與十二月、十二支相配,說:
震生物于東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東南,位在四月;離長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養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兌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剝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終始之于東北方,位在十二月。陽始于亥,形于丑……陰始于巳,形于未。[25]
所謂“陽……形于丑”,是說陽氣形成于東北十二月艮;“陰……形于未”,是說陰氣形成于西南六月坤。“歲之義,始于東北”,就是說自東北之卦艮十二月立春起,陽氣始形而陰氣始終,[26]坤為陰氣的代表,故云“東北喪朋”。“成于西南”,即“西南得朋”。陰氣自西南六月立秋起,日益增長,故曰“成”、“得朋’。由此可知,《坤卦》卦辭“東北喪朋”,指陰氣自十二月立春起逐漸喪失;“西南得朋”,指陰氣自六月立秋起逐漸增長。從一年的季節、節氣
順序來看,是立春而春分,而立夏,而夏至,再立秋,而秋分而立冬,而冬至。所以應該是“東北喪朋”在先,“西南得朋”在后。從卦辭本身來看,“東北喪朋”,陰氣自十二月立春起逐漸喪失,所以說“先迷”。迷者,失也。“西南得朋”,陰氣自六月立秋起逐漸增長,所以說‘‘后得主”。“迷’’雖在先,但最終還是“得”,故曰“利”。
由此,我們可得出三點認識:第一,《帛書易傳。衷》所引《坤卦》卦辭“東北喪朋,西南得朋”的順序是正確的。[27]第二,《坤卦》卦辭“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東北喪朋,西南得朋。安貞吉”之間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先迷”者,“東北喪朋”也;“后得主”者,“西南得朋”也。它們都是“君子有攸往”的具體展開。第三,上述卦辭是建立在八卦卦氣說基礎上的,離開了《說卦傳》等文獻記載的八卦與八方、四季、十二月相配的理論,上述《坤卦》卦辭將難以理解。因此,說《周易》本經內涵陰陽觀念和卦氣學說,是信而有證的。
四、“直方大不習無不利”考
《坤卦》六二爻辭“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歷來也存在異解。王弼注云:
居中得正,極于地質,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故不習焉而無不利。[28]
孔穎達《正義》說:
生物不邪,謂之直也;地體安靜,是其方也;無物不載,是其大也;不假修習,物無不利。[29]
朱熹《本義》說:
六二柔順而中正,又得坤道之純者,故其德內直外方而又盛大,不待學習而無不利[30] 。
這些解釋都是視“直方大”為并列結構,以“習”為“修習”、“學習”。
元人熊朋來提出了新解。惠棟《九經古義·周易上》云:
熊氏《經說》云:鄭氏《古易》云《坤》爻辭“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黃裳”、“玄黃”協韻,故《象傳》、《文言》皆不釋“大”,疑“大”字衍。[31]
今人聞一多、屈萬里皆以熊說為是。聞一多《周易義證類纂》說:
大蓋下文不之訛衍。方謂方國。古直省同字,直方疑即省方……省方猶后世之巡狩,其事勞民耗財,不宜常行,故曰“不習,無不利”。[32]
屈萬里說近同。[33]
高亨雖不以“大”為衍文,但改字為訓,較聞氏更有過之,云:
直當讀為值……直方即持方,謂操舟也。大讀為太。習,謂閑習也。方舟以渡,不易傾覆,雖甚不習于操舟之術,亦不致有隕越之虞。……人據堅固之勢,雖非干練之才,亦無往不利。[34]
按“大”系衍文之說,全不可信。丁壽昌早已指出:
熊說非也。荀慈明注:“大者,陽也。二應五,五下動之,則應陽出直,布陽于四方。”干令升注:“臣取其直,妻貴其方,地體其大,故曰直方大。”是漢晉《易》皆有“大”字。[35]
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經》里,《川》(《坤》)赫然有“大”字;[36]《帛書易傳·二三子》、《衷》、《繆和》的稱引和解釋中,也都有“大”字。@可見“大”字系《周易》本經固有,不容置疑。
筆者認為“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系一條件復句。“直方”系條件分句,“大”、“不習”、“無不利”是三個并列的結果分句。因此,爻辭應斷為: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直方”系兩種德行,有著特定的價值內涵;而“大”只是一個普通的形容詞,并非一個哲學范疇。因此,它們不是并列結構。爻辭只是說做到正直而方正,就能宏大。“大”是“直方”的結果之一。
“不習”也當是“直方”的結果之一。·“習”當系摺字的假借。摺與折同義。《史記·范睢蔡澤列傳》:“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折協摺齒。”《漢書·揚雄傳》:“范睢以折摺而危穰侯。”此折摺并言,其義當同。《后漢書·郭太傳》:“嘗于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此折同摺。故“不習”即“不摺”,“不摺”即“不折”。這可從
《帛書易傳》中得到印證。
《帛書易傳·二三子》云:
尊威精白堅強,行之不可撓也,“不習”近之矣。[38]
這里的“不可撓”顯然釋“不習”,“習’’為摺之借,作折解,故云“撓”。《帛書易傳·衷》說:
子曰……是故柔而不 ,然后文而能朕也;剛而不折,然后武而能安也。《易》曰:直方,大,不[習,吉][39]
“剛而不折”正是釋“不習”,“習”乃摺字,故用“折”釋。
折、摺都可訓敗。“不折”與“無不利”義伺,都是“直方”的結果。因此,這爻辭是說,做到正直而方正,就能宏大,就能不折敗,就沒有不利。所謂“大”也好,“不習(不折)”也好,“無不利”也好,都是強調德行“直方”的重要性。
《小象傳》說:
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40]
前一句是釋“直方”這一條件分句,后一句是釋“大,不習,無不利”這一結果分句。可見在《小象傳》看來,《坤卦》六二爻辭是分為“直方”和“大,不習,無不利”兩部分的,《文言傳》說:
“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41]
“德不孤”和“不疑其所行”都是突出“直方”的結果,《文言傳》實際也是把爻辭分為兩部分來解釋的,所以,筆者的斷句與《小象傳》、《文言傳》也是吻合的。
五、“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考
《坤卦》上九爻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也值得討論。
傳統文獻里,最早解釋《坤卦》上九爻辭的當屬《易傳》的《文言》和《小象》。
《小象》曰:
“龍戰于野”,其道窮也。[42]
《文言》曰:
陰疑于陽必戰。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43]
此外,權威的注釋當數王注、孔疏。王弼注:
陰之為道,卑順不盈,乃全其美,盛而不已,固陽之地,陽所不堪,故戰于野。[44]
孔穎達疏:
以陽謂之龍,上六是陰之至極,陰盛似陽,故稱龍焉。盛而不已,固陽之地,陽所不堪,故陽氣之龍與之交戰,即《說卦》云“戰乎乾”是也。戰于卦外,故曰“于野”。陰陽相傷,故“其血玄黃”。[45]
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收集了漢魏時期的各家象數易說,其說解如下:
上六,龍戰于野。荀爽曰:“消息之位,坤在于亥,下有伏乾,‘為其,兼于陽也,故稱龍’也。”其血玄黃。九家易曰:“實本坤體,‘未離其類,故稱血焉’,血以喻陰也。‘玄黃,天地之雜’,言乾坤合居也。”侯果曰:“坤,十月卦也。乾位西北,又當十月。陰窮于亥,窮陰迫陽,所以戰也,故《說卦》云‘戰手乾’是也。六‘稱龍’者,陰盛似龍,故‘稱龍’也。”干寶曰:“陰在上六,十月之時也。爻終于酉而卦成于乾,乾體純剛,不堪陰盛,故曰‘龍戰’。戌亥,乾之都也,‘故稱龍焉’。陰德過度,以逼乾戰。郭外曰郊,郊外曰‘野’。坤位未申之維,而氣溢酉戌之間,故曰‘于野’。未離陰類,故曰‘血’。陰陽色雜,故曰‘玄黃’。言陰陽離則異氣,合則同功,君臣夫妻,其義一也。故文王之忠于殷,仰參二之強,以事獨夫之紂,蓋欲彌縫其闕,而匡救其惡,以祈殷命,以濟生民也。紂遂長惡不悛,天命殛之,是以至于武王,遂有牧野之事,是其義也。”[46]
從《文言》到王注、孔疏,以及漢魏諸易家,都訓“戰”為交戰。程頤《易傳》、朱熹《本義》、李開、馮椅、胡炳文等皆本之。[47]今人高亨、[48]李鏡池、[49]金景芳、呂紹剛說同。[50]但許慎《說文解字》“壬”下卻說:
《易》曰‘龍戰于野’,‘戰’者‘接’也。[51]
惠士奇、[52]朱駿聲、[53]尚秉和、[54]黃壽祺、張善文本之,[55]訓為“交接”、“和合”、“交合”。
“玄黃”之訓,也是異說紛呈。一說為青藍色。《文言》曰:“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后人多本之。一說“玄黃”皆為紅色。聞一多曰:
古書光黃通用,《說文》黃從古文光聲,是黃者火光之色,火色在赤黃之間,故黃之本義當訓為赤色。《詩·駉》:“有驪有黃。”《傳》曰:“黃 曰黃。”《閱宮傳》曰:“騁,赤色。”是毛以黃為赤黃間色明甚。然《都人士》曰:“狐裘黃黃。”《北風》曰:“莫赤匪狐,”是古又或以黃赤通稱。《左傳》成二年張侯曰:“自始合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輪朱殷。”杜注曰:“今人呼赤黑為殷色。《詩·七月·傳》曰:‘玄,黑而有赤也。”“‘其血
玄黃”者,蓋玄當彼之殷,黃當彼之朱也。夫色彩稱謂,最難準確,古人出語,例不甚拘,若必戎今肓-以繩古義,則血寧有黃色者哉?《文言傳》曰:“天玄而地黃。”失之鑿矣![56]
而高亨則又有新說,李鏡池曰:
高亨謂玄黃為血流貌,借為泫潢。《說文》:“泫,清流也。”《文選·思玄賦》:“水泫泫而涌濤。”《楚辭·九嘆》:“揚流波之潢潢兮。”《荀子·王霸篇》“潢然兼覆之。”楊注:“潢與混同。洗,大水貌。”《詩·卷耳》:“我馬玄黃。”馬流汗為玄黃,血流亦為玄黃。其血玄黃,謂血流得多。[57]
高氏此說,李鏡池云出自《周易古經今注》,而在80年代中華書局所出之重訂本里,已不見此說的痕跡,可見當為高氏40年代之說。
上述注解的分歧,大而言之,是在對“戰”字的理解上。《文言傳》等主流的說法是以“戰”為爭戰、爭斗,突顯出的是陰陽矛盾斗爭的一面。而惠士奇、朱駿聲、尚秉和、黃壽祺、張善文等非主流的說法是以“戰”為“交接”、“和合”、“交合”,突顯出的是陰陽統一和諧的一面。誰是誰非,還值得深究。
1973年底,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中出土了六篇帛書《易傳》,共一萬六千余字。其中第一篇《二三子》和第四篇《衷》有一些對坤卦上六爻辭的說解,是前人沒見過的新材料,為我們了解爻辭的本義,提供了新線索。下面,試為討論。
帛書《二三子》的第5、6行記載:
易曰:“龍戰于野,亓血玄黃。”孔子曰:“此言大人之廣德而施教于民也。夫文之孝,采物畢存者,亓唯龍乎?德義廣大, 物備具者,[亓唯]圣人乎?‘龍戰于野’者,言大人之廣德而下縷民也;‘亓血玄黃’者,見文也。圣人出漉教以道民,亦猷龍之文也,可胃‘玄黃’矣,故曰‘龍’。見龍而稱莫大焉。”[58]
帛書《衷》的'第22和34行記載:
“龍單于野”,文而能達也。[59]
“龍單于野,亓血玄黃。”子曰:和人信哉!能去亓文,則文亓信……[60]
依帛書《二三子》的解釋,“龍”是指“大人”、“圣人”,帛書《衷》也說是“印人”。“大人”、“圣人”當是指有德之君。因此,帛書是從政治學說的角度來解說爻辭的。
“戰”,帛書《二三子》讀為“結”。《玉篇·糸部》:“結,結續也。”《集韻·葉韻》:“綏,續縷也。”《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五政》:“外內交結,乃正于事之所成。”[61]“結”與“接’’音同義近,當為同源。故帛書《二三子》此說與《說文》“‘戰’者‘接’也”訓同。但與“和合”、“交合”說則有一定區別。帛書《二三子》義為聯系,而“和合”、“交合”說則側重兩性之間的性事。
“野”,舊注都以“郊野”作解,而帛書《二三子》則是指“民”,亦即與“國人”相對的“野人”。很明顯,舊注是本義,而帛書《二三子》用的則是引申義。
因此可知,帛書《二三子》關于“龍戰于野”的解釋,與舊注明顯不同,而接近于惠士奇等人之說,指的是有德之君“下結民”,聯系群眾,親近百姓。[62]
“其血玄黃”,帛書《二三子》解為“見文”,帛書《衷》稱為“隱文且 ,必見之胃也”,其意略同。“文”,即紋彩,“玄黃”為彩色,故以“文”稱之。所謂“廣德”、“德義廣大”、“采物畢存”、[63]“ 物備具”[64]都是“文之孝”,[65]皆由“文”引申而來。所以“其血玄黃”兩篇帛書的解
釋都是指圣人王道教化的成功。它與“龍戰于野”是因果條件關系,圣人“下結民”,則文明大盛,教化大成。
《孟子·滕文公下》所載孟子一段話很值得參考: ‘
《書》曰:……“有攸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篚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
趙岐注:
從“有攸”以下,道周武王伐紂時也,皆《尚書》逸篇之文。攸,所也。言武王東征安天下士女,小人各有所執往,無不惟念執臣子之節。“篚厥玄黃”,謂諸侯執玄三墳二之帛,愿見周王,望見休善,使我得附就大邑周家也。其君子小人各有所執,以迎其類也。言武王之師,救殷民于水火之中,討其殘賊也。”[66]
“玄黃”本為束帛之色,孟子和孟子所引《尚書》逸篇都以指代幣帛?帛書的所謂“文”、“采物”,應該說,都是從“玄黃”指代幣帛的這一意義引發而出的。《尚書》逸篇和孟子以“玄黃’’為君子迎接圣王和王師的禮物,因此“玄黃”就成了王化成功的象征。帛書《二三子》、《衷》的“‘亓血玄黃’者,見文也”等說,與孟子和孟子所引《尚書》逸篇的“篚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說、“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說顯然是有聯系的。
帛書《二三子》之語,明言是“孔子曰”,帛書《衷》之語,也說是“子曰”。“子曰”即“孔子曰”,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67]孟子晚于孔子,但孟子所引《尚書》逸篇應早于孔子。所以,帛書《二三子》、《衷》對“玄黃”的解釋本于孟子所引《尚書》逸篇,從作者的時代先后來看,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從孟子所引《尚書》逸篇說來考查帛書《二三子》、《衷》對“玄黃”的解
釋,應該是可行的。
“其血”的“血”字,作何解釋,在帛書《二三子》、《衷》中暫時還看不出。此字受“其”的修飾,只能是名詞。以“血”之本字作解,與帛書《二三子》、《衷》的“圣人”“德義廣大,法物備具”、“圣人出法教以道民”的“見文”說無論如何也掛不上鉤。即使是比喻,也難以理解。因此,只能以假借義解之。
破解“血”字之謎的線索也許就在上引孟子語中。“其君子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這就是說以“玄黃”迎接“圣人”、“大人”的是“野”“民”的“君子”,而“野”“民”“簞食壺漿”迎接的是王師的一般戰士——小人。依此說,“亓血玄黃”,是“野”“民”的“君子”以“玄黃”——幣帛來迎接“圣人”,象征服從王化,歸順天朝。
從訓詁上看,“血”與“恤”通。《周易》升、萃、晉、家人4卦的“勿恤”,皆作“勿血”。如:
登:元亨;利見大人,勿血。
卒……初六,有復不終,乃乳乃卒;若亓號,一屋于笑;勿血,往無咎。
……六五, 亡,失得勿血;往吉,無不利。
家人……九五,亡陡有家,勿血,往吉。[68]
而“恤”與“率”通。《尚書.多士》:“罔不明德恤祀。”《史記·魯周公世家》作:“罔不率祀明德。”《呂氏春秋·權勛》:“是忘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淮南子·人間》:“恤”作“率”。《廣韻·質韻》:“率,領也。”《荀子·富國》:“將率不能則兵弱。”楊驚注:“率,與帥同。”《周易》師卦六五:“長子帥師。”馬王堆帛書《易經》“帥”作“ ”。[69]《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可(何)謂‘ 敖’?‘ 敖’當里典謂毆(也)。”整理小組認為“街”即“率”,通“帥”。[70]“血”即“率”,指的“野”“民”的首領,亦即孟子所謂“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的“君子”。“圣人”“廣德而下綏”“野”“民”,“野”“民”的首領以幣帛迎接“圣人”,這當是帛書《二三子》、《衷》對坤卦上六爻辭的理解。至于所謂“見文”等說,都是基于這一理解的發揮。
帛書《二三子》、《衷》的這些解說,雖然自稱出于“孔子曰”,但符不符合《周易》經文的本義,也還值得考慮。
以周武王的吊民伐罪為背景,從王道政治的角度來解說《坤卦》上六爻辭,是這兩篇帛書《易傳》的特點。但是,從《周易》本經來看,這一解說也有問題。第一,解說豐富的政治內容從爻辭本身難以坐實。將“亓血玄黃”說成“德義廣大,法物備具”的“見文”,不增字為訓難以說通。第二,坤卦的主旨是講陰性的順德,所謂“陰之為道,卑順不盈”者即是;而“上六是陰之至極”,陰極必反,其時位當由吉轉兇。如《坤卦》的反對卦《乾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而至上九六爻皆九,“陽進亢極,將致災害”,故云“亢龍有悔”。如《坤卦》至上六仍是“德義廣大,法物備具”白曠見文”,則是“六五,黃裳元吉”的基礎上吉上加吉,體現不出“物極必反”之理。所以,從易理上講,帛書《易傳》的說解也是不足取的。
從時位上看,《小象傳》“‘龍戰于野’,其道窮也”的說解是正確的。上六為《坤卦》六爻的盡頭,故言“野”。“龍戰”至于“野”,故云“道窮”。如果是“言大人之廣德而下綏民也”,又怎能說“道窮”呢?《文言》說“陰疑于陽必戰”,“疑”當訓“擬”,比擬也。陰盛極則與陽爭鋒,比試高低短長,“戰于野”勢必難免。由此可知,以“戰”為“綏”或“接”不足為訓。“龍戰
于野”當是指群龍打到了天邊野外。
如上所述,“亓血玄黃”的“血”當讀作“率”,“率”即首領。“率”與“龍”都是指“大人”、“君子”,所以《文言》說“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玄黃”不是指顏色,更不是指服從王化的幣帛,而是一雙聲連綿詞,其義為病貌。《詩經·卷耳》:“我馬虺聵……我馬玄黃。”王引之曰:“《爾雅》曰‘虺賴、玄黃,病也。’凡物皆得稱之。孫炎屬之馬,郭璞屬之人,皆非也。”[71]其說是,爻辭也當如是解。龍戰至野,耗日持久,故云病矣。由六五“元吉”轉至上六病矣,正是“物極必反”,與《乾卦》情形同。所以,《坤卦》上六爻辭的本義,既不是“天玄地黃”,也不是“陰陽交合”,更不是“言大人之廣德而下綏民也”、“見文也”,而是說群龍爭戰至天邊野外,它們的首領已勞瘁不堪了。陰與陽爭勝則病,這才是《坤卦》上六爻辭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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