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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張小嫻
《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
作者:張小嫻
愛不像風箏,不能說收回來就收回來。寫好信后不寄出,便不會后悔。然而,再想寄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難道,她只是送信的人,裝飾著別人的愛情故事?還是她會在別人遲到的來信里,收回遲到已久的幸福?
真莉,一個即將走出校園的女孩,喜歡自由自在地瘋,喜歡整年都穿著吊腳褲出門,喜歡像一顆顆青橄欖的巧克力,因為在暑假期間參與了一部名為《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的電影的拍攝,而引發了一連串離奇的情感故事。
初戀、失戀,重逢、邂逅,緣聚緣散,陰差陽錯……一段未完的愛情故事,留下寂靜無聲的等待;一個時隱時現的人物和一把在深夜繚繞的聲音,纏結出另一段充滿懸念的感情。電影中的故事與現實中幾封遲到的來信交織,亦真亦幻,撲朔迷離……
第一章 初戀
1
沈真莉的一張鵝蛋臉粉嫩嫩的,身上白色翻領短袖汗衫下面露出的兩條膀子像桃花似的粉紅色,顯得有點瘦,她穿一條橘色的吊腳褲,露出兩個腳腕。像這種褲子她有好幾條不同顏色的。
跟其他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生不一樣,她不愛穿牛仔褲。牛仔褲廣告老把牛仔褲吹噓成野性和自由的代表,不過是謊言。她想,要是套一條緊身牛仔褲在一頭野豹身上,它也別想再跑得快了,不過.她承認,要是她的大腿瘦一點,她不會介意多穿牛仔褲。
她低下頭去,有點懊惱地看看自己踩著露趾涼鞋的雙腳,剛剛走過一條沙塵滾滾的路,腳背有點臟。她腿往后抬,用手抹抹腳背的灰塵,然后又抬起另一條腿,掃了掃腳背,整個夏天她都穿這雙平底涼鞋,喜歡腳下涼快得仿佛沒穿鞋子的感覺。
這時,她覺得頭有點癢,手指插進頭發里抓了抓,完全忘了那只手剛剛抹過腳背上的灰塵,她不拘小節的個性像個男生,幸好她擁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和發育勻稱的身體。但她還是嫌自己一頭清湯掛面的黑發大固執,也嫌兩條圓滾滾的大腿胖了點,十九歲的她,最美的其實就是那雙杏眼。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黑的黑、白的白,像圍棋棋子似的,擺著一個引人入勝的棋局。那雙眼睛鬼靈精得很,倒映著眼睛主人滿腦子的古怪念頭。
真莉從小就愛做古怪的白日夢。她不知道人家都做哪些白日夢。她做過的白日夢可多了,她夢過自己的婚禮,新郎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穿上漂亮的婚紗。她幻想過自己的葬禮,就像愛情電影的年輕女主角那樣,她死了還是很漂亮。
她也夢想過自己當上電視臺晚間新聞的女主播。她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地面對觀眾念出以下一段新聞:“母雞下蛋不是新鮮事,法國有一只公雞下了一個蛋,它自己也感到相當驚訝和難為情,我們一起去看看——”不過,她最大的夢想還是拍電影。
這一天,她的夢想實現了。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這個天氣明媚的日子,真莉成了大學的新鮮人。她考上第一志愿——電影系。她下了巴士,從車站一路走來。這會兒。她背著米黃色的帆布背包。仰頭望著面前那幢電影系大樓。她終于來了。她覺得自己是屬于這里的。以后都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上學,不再是個中學生。
她班上有三十個學生,只有四個是男生,大家臉上都帶著一副初來乍到的怯生生表情。她沒有新朋友,課與課之間都落單。這天放學后,她舍不得走,一個人沒事就在大樓里亂逛。來到二樓走廊的時候,她無意中聽到左邊一個房間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嘶嘶聲。她走近些看,那聲音好像是哭聲。
“會不會是拍戲?”她心里想,又走近些看。
那扇門半開著。門縫里露出些許白色光線。她探頭進去,看到里面擺了拍電影用的攝影機、聚光燈和一卷卷的粗電線,塞得滿滿的,連一扇窗子也沒有。她看到陸子康。那是他們頭一次相遇。他坐在房間中央地上一個用來放攝影機鏡頭的長方形銀色鋁箱上面,雙手擱在膝上,眼睛濕濕的,紅咚咚的鼻子嘶嘶地吸著大氣,一邊鼻孔還掛著一串鼻水,那模樣好像很傷心。
“噢……他躲在這里哭?我當看不見好了。”真莉想道,悄悄把頭縮回去。
“啊……”陸子康突然抬起頭,他征征地看了她一眼。用濃重的鼻音問她:“你有紙巾嗎?”
真莉連忙從背包里掏出一包紙巾,走上去。跨過地上的一卷電線,把紙巾塞到他手里,瞥了他一眼,問他說:
“你沒事吧?”
“只是……鼻敏感。”他抖開一張紙巾摸摸鼻子,大口喘著氣說。
她偷瞄他,沒法判斷他是不是假裝沒哭。她知道男生都不愛承認自己也是會哭的。但是,她闖進來是她不對,為了表示她相信他是鼻敏感,她告訴他,她有青椒敏感癥。
“那比鼻敏感更糟,要是有人在我的食物里偷偷放些青椒,我會全身長疹子。”
“有人會對青椒敏感的嗎?”他揉揉鼻子,好奇地問。
“四歲那年,我吃了一片有青椒的雞肉三明治,沒多久就全身長滿疹子,臉也腫了,后來才知道是對青椒敏感。”
“我只聽說過有人對花生和香蕉敏感。”
“這個還好,有些人對好多東西都敏感,差不多啥也不能碰。我在報紙上看過一段新聞。說美國喬治亞州有個男人對任何布料都敏感,由里到外只能穿紙造的衫褲。要是哪天下雨,他就沒法去上班了。”她咧嘴笑笑說。
突然之間,陸子康用手使勁拍了一下坐著的銀色箱子,陡地站起來,喊了一聲:
“啊呀!有了!我要拍一個青椒女孩的故事?她偏偏愛上一個對大部分東西都敏感的男孩子,夠荒誕的!”
真莉盯著陸子康。心里想:“青椒女孩?他到底要拍什么片?也許他剛才真的不是躲在這里哭啊。”
“你是新生嗎?”他沖她笑笑。
“嗯。”她咧咧嘴笑,問他:“你是不是陸子康?”
“你怎么會知道?”他征了一下。有一會兒,他還以為那是由于自己很出名,畢竟,他已經三年級了,自問十分有才氣,作品參加過校外的一個獨立短片展,還拿了個優異獎。他也知道自己長得挺不錯,有一米七九高。男生只要長得高,就是不一樣,也許系里的女生私底下都經常談論他。
“哦……我剛剛在樓下通告欄看到一張通緝你的海報。”她看看他,撇撇嘴說。
“通緝我?”他呆了一下,很快就想到是什么一回事,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真莉聽到陸子康奔下樓梯的聲音,她看了一眼這個房間,興致勃勃地瞧瞧這部攝影機,又摸摸另一部。
這時,陸子康手里拿著那張皺巴巴的海報跑回來,神情有點尷尬地向她解釋:
“二年級的人在樓下拍戲,拿了我的照片當做通緝犯。電影系的人就是這么下流,你以后千萬別把你的照片到處亂放。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她憋住笑,心里想:
“念電影真好玩啊?但他壓根兒不像通緝犯哪!”
那天之后又過了兩星期。真莉己經很熟悉這幢大樓了。這天午后,她坐在五樓學生休息室里埋頭埋腦做功課。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代表的是浪蕩和自由,靠墻壁的一列木架上堆滿零食和雜物,角落里擺著書桌和電腦,電影系的學生都愛窩在這里;己經畢業的,也像回娘家似的,常常回來。休息室一角放著一張磨得已經有點發白的紅色布沙發,大家都愛癱在上面打噸。這天,真莉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有個大塊頭臉埋椅背蜷縮著身體在那兒睡覺。那個男生的頭發亂蓬蓬的。穿一件十號紅色曼聯球衣和一條短褲。光著腳。露出多毛的一雙腿,時不時打鼾,大家卻都好像見怪不怪似的。
真莉想:“瞧他那副睡相,好像八輩子沒睡過。他說不定還淌著口水呢。”
“喀,原來你在這里,我到處找你。”有個聲音突然在她旁邊說。
她抬起頭,看到陸子康。他咧著嘴沖她笑,那樣子好像是有求于她。
“找我有事么?”她怔了怔。
“我想找你演我那出短片,就是我那天跟你提過的那個青椒女孩的故事,劇本我寫好了。”
“我?我沒演過戲啊!”她皺了皺眉。
“演你自己就好了。我覺得你很適合。”他說著從黑色背包里掏出一張光碟來,塞給她,說:“你回去讀讀劇本。”
她沒拒絕,電影系的學生互相幫忙對方拍片,是一種義務,他們都沒錢找真正的演員。她不拒絕,也是有點虛榮心作祟,還從來沒有人找她拍過戲呢。
“什么時候要拍?”她緊張地問。
“我會通知你。”
“哦……誰會飾演那個對大部分東西都敏感的男主角?"
“大飛!”子康朝沙發那邊大喊了一聲。
真莉轉頭望過去,心里不禁嚷了起來:
“天哪!不是他吧?”
沙發上那個十號球衣沒有醒過來,陸子康索性走過去推醒他,問他說:
“喂!你什么時候來的?”
十號球衣終于掙扎著縮起雙腳醒來,邊打哈欠邊伸了個大懶腰。他留到脖子的長發蓋著腦袋,胡子沒刮千凈,頸上還有幾處舊的刮胡須的傷口。他揉了揉困倦的雙眼。坐直身子,把自己的一雙球鞋從沙發底下踢出來,說:“昨天在附近開工,今天早上才收工,懶得回家。”
大飛畢業五年了,己經當上副導演,時不時回來這里指點一下師弟們。他有點不修邊幅,但人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愛聽他說說電影圈的事。譬如哪個導演脾氣最大、哪個導演最愛折磨人、哪個導演最了不起。大飛有種能耐,就是到哪里都能睡,再惡劣的環境也難不到他。可他對錢財又很浪漫,哪天有錢就會請大家吃飯,或是偷偷買幾瓶紅酒回來大家一起喝。
學弟之中,大飛最欣賞陸子康,跟他也最投契,把他當成弟弟似的。他認定陸子康大有潛質,他那出拿了優異獎的短片就拍得不錯,當然,他還需要時間磨練一下,機會將來多的是。
“那個青椒女孩的劇本我看過了,不錯。”大飛一邊穿鞋一邊跟陸子康說。
陸子康聽了這話,嘴角輕顫著一絲驕傲,他急忙轉過頭來看了看真莉,像個想領賞的孩子。
真莉禮貌地沖陸子康笑笑,心里卻想:“噢!男主角真的是他!我可以辭演嗎?”
“男主角找到沒有?”大飛揉揉一張臉說。“還在找。”子康說。
“太好了!我就知道不會是他。”真莉心里嚷著。“女主角呢?”
“就是她。”陸子康帶著得意的神色指著真莉,想讓大飛看看他找到的女主角多漂亮。
大飛望向真莉,目光里滿是贊嘆,不禁咧嘴朝她微笑。
子康的短片在十一月中開始拍攝,那時己經踏人秋天,白天都有暖暖的大太陽,夕陽下山后秋涼如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真莉剛剛還只是大學新鮮人,卻又胡里胡涂當上女主角了。她很認真,接到劇本之后便回家猛啃,把對白背得滾瓜爛熟。每次讀劇本,她都不由得對陸子康生出多一些好感。
“他這段寫得真好哦!”她心里贊賞道。
“怪不得他是系里的高材生!”她愈想愈仰慕。
十九歲的她,從沒談過戀愛。她以前念的是女校,身邊那些女同學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她并沒有很羨慕,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們那些男朋友。她才不會為戀愛而戀愛。干嘛要接受一個七十分的男生呢?她要一直等那個一百分的人出現。
她知道,只要她肯等,那個人一定出現。她這個人是夢打造出來的,不是像肥皂泡沫的那種夢,而是像電影一樣的夢。她爸爸是個影癡,真莉小時候常常跟著爸爸去看電影,要不就是窩在家里看租回來的舊片,兩父女排排坐在沙發上看到半夜三更。她不奢求一段像《齊瓦哥醫生》或《亂世佳人》那樣轟轟烈烈的戀愛,要是有的話當然很好,可她自知并不是活在一個大時代里,而今也不是生死相許的戰亂時期。
她想要的是一個小小生命里的大轟烈。她向往愛情,向往思念的甜蜜,也向往肝腸寸斷。她想要個心上人,那個人的愛會比她的生命悠長,她到死也記得他。在愛情的世界里。真莉是挑剔的、也是虛榮的,只看得起那些很捧的男生。跟陸子康相遇的那天,她只覺得他好可憐、好沮喪,她還沒見過一個人的鼻敏感這么厲害,她壓根兒沒想過和他有什么可能,他并不是她那一型。而后,她讀了他寫的那個(青椒女孩》的劇本,她著迷了,原來他這么有才華啊!拍戲時,他在現場指揮若定,鏡頭運用得那么好,還耐心教她演戲。她感覺他有些不一樣了。
那么,他呢?他有女朋友嗎?她沒見過他在學校里跟其他女孩子一起,拍戲時,她也從沒見過他走到一邊放軟聲音講電話。他是跟她一樣沒談過戀愛吧?還是他剛剛跟某個人分手?真莉在班上跟曼茱最談得來,曼茱是個包打聽,在學生事務處兼職。
“沒人見過他曾經在學校跟什么女孩子來往。他中學有沒有女朋友便不知道了,他那間是男女校,那兒的女生是出了名的。”曼茱說。
“出了名什么?”
“出了名難看呀!”曼茱說。
真莉大大松了一口氣。知道了子康十有八九沒有女朋友。她高興得仿佛剛剛中了一張二獎彩券。為什么不是頭獎而是二獎?因為她對頭獎是很嚴格的。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她的女性直覺告訴她,陸子康對她是有點與別不同的。首先,他找她在他的短片里演出。這是他的畢業作,不容有失啊。他即使不是為了接近她,至少也是對她有好感吧?還有,那一次的事真是大明顯了。
事情是這樣的:她好喜歡他寫的那個劇本,只有一場戲她一直覺得有點不舒服。那場戲要她和男主角在浪漫的夜色下緊緊相擁,他在她嘴唇上親一下。雖然還沒拍到那場戲,但是,真莉只要想到要親嘴,都覺得汗毛倒豎。飾演男主角的是學校劇社的成員,那個男生很會演戲,也不討厭,只是真莉還從來沒跟男孩子親過嘴,而且還要讓他摟得緊緊的呢,他的胸膛更會貼住她的胸膛。她自問不算保守,但她暫時還不打算為藝術犧牲。她聽說早幾年學校有個女生替電影系某個男生的畢業短片演出,竟然愿意背部裸露出鏡,轟動了一陣子,真莉可沒這種勇氣。
她想過跟陸子康說出自己的意見。問他會不會考慮改一下這場戲,但是,她怕他會覺得她這個人有點別扭,說到底。他們是念電影的,眼光應該和世俗的人不一樣。她也害怕,陸子康根本就打算到時候用鏡頭遷就,男主角不會真的親她。那么,她提出來就會讓他笑話。因此,她始終沒對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等到要拍那場戲的那天晚上,她已經打算豁出去了。那時候快到圣誕,她對陸子康的好感與日俱增,甚至愿意為他的作品犧牲。沒想到,陸子康竟然臨時刪掉那場戲。
那天,他們在中環天星碼頭準備拍攝,跟男主角擁抱的那場戲排到最后。當她準備就位時。陸子康把她和男主角叫到一邊。
“這場戲我想改一下。”陸子康有點結巴地說。
真莉和男主角留心地聽著。
陸子康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紅著臉說:
“我覺得兩個人還是不擁抱的好……還沒發展到那個階段,好像有點突兀。”
“你覺得呢?”陸子康沒問男主角,只問她一個人。
“我也覺得……”其實,到了這時候,她己經不太介意拍這場戲了。但是,聽到陸子康這樣說,她心里有點高興。也有點意外,尤其是他結結巴巴,好像很怕給她識穿的樣子。
“那么,我還要不要吻她?”男主角以專業劇社演員的口吻問。
“這個……這個……”陸子康撅著嘴,羞澀的目光投向她,然后清清喉嚨,裝出一副跟她討論的口氣,問她:
“真莉。你怎么看?"
“我覺得——”她本來想說,導演覺得怎樣便怎樣,因為她還沒猜到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覺得還是親親臉頰好了。”子康搶在她前面說。
“我也覺得。”她連忙附和。親親臉頰畢竟比親嘴好多了。
可陸子康馬上又投給她一瞥,說:
“你會不會覺得親親額頭會更好一些?"
“我也覺得……”她回答,心里想道:“親親額頭自然比親臉頰要好一些。”
然而,陸子康馬上又改變主意,皺著眉問她說:“還是你認為親親頭發更好?"
“我覺得你說得對……”她點點頭,心里想:“我頭發這么厚,給他親一下也沒感覺,是比額頭好。”
“我看他根本不應該親你,劇情還沒發展到這個地步。你覺得呢?”陸子康突然又冒出一句。她淺淺一笑,說:
“晤……就是呀!而且戲里他可能會對我的頭發敏感。親我的話說不定會變成豬嘴。”
“對!對!對!他啥都敏感!就索性改成他不敢親你吧!”
他們已經由親嘴改成親臉頰,再由親臉頰改成親額頭,然后由額頭移到頭發,最后什么也不需要做,完全把身旁那個傻呆呆地站著的男主角忘記了,甚至忘記了他們身旁有任何人。他們眼中只有對方。
真莉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都會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心形嘴唇微笑。陸子康不能忍受她跟別人親嘴,即使只是親親頭發也會使他嫉妒。他不是愛上她又是什么?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己經到了一九九五年圣誕節的前兩天,那出短片還只拍了三分之一。每次拍完外景,扛著沉甸甸的器材回來,其他人都散了,陸子康依然會留下來重看一遍當天拍的片段。從十二月中旬某天開始,真莉也留了下來一起看這些毛片。那一趟是陸子康要她看看自己演得怎樣,他說她那天演得很好。后來,是她自己要看的。她也要籌備自己的那出短片了。那畢竟是她第一出片子,她好想跟陸子康學習。他也給了她那個劇本很多意見,甚至答應替她當攝影師,根本他就是她那出片子的幕后軍師。
這一天,他們看完了毛片,一起離開電影系大樓。圣誕假期己經開始了,他們走在大學外面那條長長的下坡道時,兩旁那些房子的外墻都綴上了彩色的小燈泡,在夜色里亮了起來,一路綿延開去。
然而,看完毛片的真莉卻有些沮喪。
“我今天演得很差勁,真想賞自己兩個耳光。”她看了看陸子康,心里很是抱歉。
“千萬不要,你演得很好啊。”他連忙說。
“你別安慰我了。”她口氣不太相信。
“我是說真的,你愈演愈好,你對自己要求大高啦,根本我覺得每個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演員,都會演戲。何況,你那么上鏡,很容易拍,你每個角度都漂亮。人長得漂亮真是沒話說。”他投給她一個羞澀的微笑說。
“啊……大飛給了我兩張明天子夜場的戲票,你明天有空一起去嗎?”他緊張得連話都說得不大清楚。
“好哇。”她沒等他說清楚就答應了。
到了第二天,他們看完了子夜場,陸子康送她回家。那時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來到她住的那幢公寓外面,他們還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那出戲。陸子康舍不得走,真莉也舍不得回家。他們兩個索性在公寓外面的幾級臺階上坐了下來,繼續討論那出戲,那出戲并沒那么好看,他們卻談得很仔細。等到那出戲實在沒什么可以再說了,真莉問陸子康最喜歡哪一出電影。
“《教父》。”他說。
“男生都喜歡《教父》 啊!”她兩手擱在身后支在臺階上,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說。
“你呢?”他問。
“《祖與占》。”她說著轉過頭去看他,卻發現他的眼睛這時正定定地望著她,兩個人目光相遇的一會兒,他突然抓住她兩個肩膀,嘴唇落在她嘴唇上。真莉在戲院里就預感他會吻她,她也一直等著,要是他今天晚上不吻她,她才會覺得失望呢。她兩個眼睛合上,撅起嘴唇迎上去,他把她的肩膀抓得緊緊地,生怕她會逃走似的。
一九九六年來臨的時候,真莉壓根兒沒想過,她的初戀才剛剛萌芽,便接到了一個噩耗。爸爸媽媽兩年前靜悄悄申請移民,沒告訴她。二月中旬,加拿大說出來,而且六個月內就要到多倫多那邊報到了。
那陣子,真莉心里七上八下翻騰著。她舍不得子康。她不知道怎么告訴他,她要走了。他們才剛剛開始,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也許,即使她不走,他們還是會分開的,可她不愿意丟下他。她不相信兩地,情會開花結果。她不在他身邊,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別人的,那又能怪誰呢?是她要離開的。噢。爸爸媽媽為什么要去那個鬼地方呢?她只要想起多倫多冰天雪地的寒冬就覺得沒法忍受。爸爸媽媽竟然還慶幸能夠趕在一九九七年之前走。他們家的親戚和朋友,能走的都走了。大家今天忙著跟這個人餞行,明天又忙著送別另外幾個人。媽媽一天到頭忙著為移民的事情準備,更決定提早兩個月出發去那邊找房子。媽媽忙得簡直有些亢奮,根本就沒問過她愿不愿意走。
日子仿佛一天一天地倒數著。自從她告訴子康她要移民的那天起,他們每次見面都好像是最后一次見面。他們都試著把事情想得沒那么糟,她每年都會回來,他也可以去看她。多倫多跟香港不過十幾小時的飛機,要是他們連這種考驗都熬不過來,他們的愛情又算什么?
然而,當離別的號角遙遙吹響,真莉越發舍不得子康,她打死也不愿意走。到了五月初的一天,她告訴爸爸媽媽,她要留下來。她想先把大學念完才走。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沒有感到不舍,反而覺著一股沸沸騰騰的興奮之情在心里燃燒著。她不是一直向往小小生命里的大轟烈嗎?這個時代成就了她。她才不管一九九七年后香港會變成什么樣子,她不要跟心愛的人遠隔重洋。
她留下來了。六月中旬的一天,真莉在啟德機場送別爸爸和媽媽,子康陪在她身邊,儼然是她的守護神。這是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分開,當離別的時刻降臨,她扭過頭去,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望著爸爸和媽媽,她害怕自己會禁不住哭出來。
等到爸爸媽媽轉過身去走進機場檢查站,兩個人的背影漸漸在她眼前消失,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口大口喘著氣哭出聲來。
這時,子康樓住她,溫柔地說:
“我會照顧你。”
子康這句話就像在真莉眼前投下了一枚催淚彈似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到下巴。她咬緊了嘴唇,淚水卻不斷滾出來。爸爸媽媽走了,以后就只有她一個人,要是子康有天不再愛她,她便什么也沒有了。
“別這樣……”他的手卷成筒狀湊到她耳邊悄聲說道:“我愛你。”
真莉看著他,嘴巴幸福地輕顫著,哭聲漸漸變小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子康帶著些許得意說。‘
“什么事?”她瞪大好奇的眼睛看他。
“我接了一部戲。”
“真的?是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哪個導演?是什么戲?你會做什么?什么時候開拍?" 真莉高興得抓住他的手臂一口氣地問。
“導演是新人,我還不知道拍什么片,今天早上接到大飛的電話時,我還沒睡醒,大飛一開口就說:‘喂,我有部戲,你來做場記?明天開會?’”
“那你馬上答應啦?"
“他根本沒給我機會拒絕。”他聳聳肩。
“啊……你一定會答應的!”她沖他笑笑。
“哦……大飛還問你有沒有興趣來做暑期工。”
“我?好哇?”真莉高興得嚷了起來。
2
這出電影在一九九六年六月底開拍,故事是根據十年前一部暢銷小說《收到你的信己經大遲》改編的。真莉十三歲時頭一次趴在床上熬夜追看的愛情小說就是這一本,她一邊看一邊哭,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兩只眼睛都哭腫了。當她知道這么多年后頭一次拍電影竟然就是拍這本小說,不由得從心里叫了出來說:
“太好了!起碼我看過原著!”
小說寫的是一個凄美浪漫的人鬼戀故事。電影公司借了市郊一幢六層高的舊樓和舊樓外面的一條長街來拍攝。這兒很快便要拆卸重建,整幢舊樓都丟空了。街上的商戶也都已經搬走。房子是五十年前蓋的,就連鵝黃色外墻上伸出來的兩盞鐵皮綠漆街燈也都是古董,很配合電影里那種凄美荒涼的味道。
導演挑了一樓對著長街有大窗戶的公寓作為戲里女主角的家。美術指導花了一個星期把空空的公寓重新布置成一個家的樣子,工人們搬來了全是白色的家具、電器、吊燈、窗簾和所有一個女孩子家里該有的東西。
導演接著把公寓外面的長街來個改頭換面,先是在公寓的鐵枝縷花圍籬上掛上一排排紅的、黃的、綠的燈泡,點綴著夜色下的長街。然后又在長街上豎起一塊“茉莉街”的路牌。
最后,工人們把戲里的主角——一個圓滾滾的紅郵筒一嵌在茉莉街的拐角。郵筒是模仿真郵筒做的,顏色像大紅花。沉甸甸的,要兩個工人才抬得動。美術指導故意把郵筒表面弄舊,又刮掉上面一些油漆,造出斑剝和久經風霜的效果,使它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仿佛一直都在那兒。
這幢舊樓一個月后便要拆卸。男女主角也只能抽出一個月的檔期,因此,電影每天都在趕。真莉有時候一整天都站在烈日下拍外景,她索性戴著一頂遮陽草帽,等到日落才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但她一張臉己經曬得排紅,一頭黑發好像也烤焦了。
到了七月底的這一天,暮色四合,電影還有不到十個鐘頭就拍完了,所有的戲都集中在長街上拍攝。暮色里,真莉坐在那幢舊樓門前的幾級臺階上。背后燈火通明,屋里有點悶熱。街上還涼快些。她摘下了頭上的草帽扇涼,發梢蕩著汗水,脖子上綁了一條用來抹汗的小毛巾。現在是晚飯時間,人們都暫時停下手上的工作,三三兩兩的在一樓公寓里面或外面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
“真莉,你要吃什么?”子康從一樓的大窗戶探出頭朝她喊。
“要是有叉燒飯,我要叉燒飯!”真莉仰起頭跟子康說。過了一會,子康拿著兩個便當從一樓走下來。他坐到真莉身邊,塞給她一個便當。
真莉把草帽放到腳邊,在膝頭上打開她那個便當的蓋子,她一邊吃一邊問子康說:
“你猜今天晚上會拍得完嗎?"
子康狼吞虎咽地吃著飯說:
“天一亮這幢舊樓就要拆了。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拍完。快點吃吧。大飛說我們只有半個鐘頭吃飯。”
“哦。”真莉急急往嘴里塞了幾口飯。
那天晚上,導演拼命追時間趕戲,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做什么事都又快又小心。誰都不想成為拖慢進度的那個人。半夜四點鐘,最后一個鏡頭終于在公寓里完成。工人們連忙走進來把女主角家里的東西清走,又拆走寫著“茉莉街”的那塊路牌和鐵枝圍籬上一排排的七彩燈泡,裝上兩部大貨車運回去電影公司的倉庫。
大飛帶著真莉和子康待到最后,確定沒有留下任何一件貴重的東西在公寓里。到了清晨五點半鐘,天已經亮了,真莉和子康才終于鉆上大飛那輛車子離開。人去樓空,那幢公寓又變回當初那個荒涼的模樣。
真莉困了,擠在后車廂里,一邊身靠著車門,雙腳縮起來擱在車廂底一個足球上。大飛的這輛五門車,就像個雜物室似的,他什么東西都丟在車里,衣服、鞋子、毛巾,就連拍戲的道具都有。大飛本來就不修邊幅,一忙起來就更邋遢了,成天都穿著那條松垮垮的百慕達短褲,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小腿,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鞋,身上那件曼聯紅色十號球衣好像永遠不用脫下來似的。
“戲什么時候上映?”坐在前面的子康問大飛,他打了個呵欠,眼皮困得垂了下來。
“現在還不知道,暑假是趕不及的了,希望能拿到中秋節或圣誕檔期吧。”大飛好像給子康傳染了,也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真莉看見他們兩個都打呵欠,也受到傳染跟著打了個呵欠。大飛和子康接著又聊起有哪幾部戲可能會跟他們打對臺、哪幾部戲會是他們的對手,到底中秋節檔期比較好還是圣誕檔期好一些。真莉想要搭嘴時,思緒突然又飄到一樁八卦的事情去。她從后座冒出來,問大飛:
“我聽說五年前我們系三年級一個學生拍的一條短片里,那個女主角背部裸露上鏡,是不是有這樣的事?你那時也是三年級吧?到底是誰拍的?”
“就是我。”大飛咧開嘴笑著說。
“啊?是你!”真莉和子康都沒想到竟然就是大飛。
“那個女主角是誰?”子康出于男生的好奇追問,他困倦的眼睛這時也睜大了,不免聯想到那個光光的背脊。
“到底是什么人嘛?她為什么愿意啊?”真莉的好奇卻是出于女生的好奇,她想著還在讀書的女生為什么有這么大的膽子,那會是個生活很放蕩的女生嗎?
大飛的神色這時有點靦腆,只是咧咧嘴沒回答。
“是誰嘛?她漂亮嗎?你到底用什么方法說服她的?”真莉幾乎要爬到前座去了。
“我沒說服她,她看過那個劇本,覺得很喜歡,自己提出的。就是嫣兒。”
“哦?是嫣兒,你們是同學嗎?”真莉偷瞄了大飛一眼,心里想,要是她早知道郭嫣兒跟大飛是同學,她該猜到那個背脊就是她。嫣兒是大飛的女朋友,也是做副導演的,來探過幾次班。
“不同系,她念英國文學的。”大飛說。
真莉悶悶地靠回座位上。她喜歡大飛。可是,她不喜歡郭嫣兒。她長得并不漂亮,不過她胸部很大,又不愛戴胸罩。每次她來探班時。那些男生都會不自覺把目光投向她。最讓真莉討厭的,是郭嫣兒只跟男孩子搭訕,對女孩子很冷淡。
那天,大飛介紹她們認識,郭嫣兒也只是點點頭,敷衍地擠出一個笑容,一句話也沒說,眼里充滿了妒意似的。現在,她知道郭嫣兒就是那個讀書時代己經大膽背部裸露拍片的女生,她又不免更覺得這個人也許有點隨便。
子康還要同她一起飛去巴黎拍戲呢?那是上個星期的事。郭嫣兒那部新戲需要一個場記,大飛向她推薦了子康。那是一部大片,約莫在十月開拍,還會到巴黎拍外景。真莉簡直有些妒忌,她學了三年法文,還沒去過法國啊。
車子快到家了。大飛和子康都再也沒說話。大家累垮了,真莉只想快點倒在家里那張舒服的床上睡覺。她想起剛剛爬上大飛的車子,離開那條長街時,好像有些什么東西忘記了;到底是什么,她卻怎樣也記不起來了。
九月初的一天,大學開學了。真莉上完早上的第一節課。來到五樓學生休息室。坐在一張桌子上搖晃著兩條腿。吃她上課前買的一份火腿乳酩三明治。她的頭發長了許多,已經蓋著脖子。電影拍完了三個禮拜,不用再在烈日下跑來跑去,她的皮膚也漸漸變回原本的粉白色。她身上套著一件新買的黃色汗衫和一條綠色的吊腳褲,腳上穿的是這個夏天都穿的一雙咖啡色露趾平底涼鞋。剛才在走廊里,她碰到幾張好奇又有點懵懂的臉孔,她猜那幾個是新生。她心里想道:
“我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不過一年光景,真莉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她有男朋友了。她也拍過一出真正的電影了。她看了一眼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時間還早,等到下午,這里會擠滿人。有的小聲聊天、有的做功課,有的吃東西、有的蹺謀躲進來做自己的事。真莉愈來愈喜歡這里。子康雖然畢業了,但他以后還是會回來,電影系的學生就是畢業了也不愿走,大飛就有一個紙箱的雜物依然擱在角落里,那己經是畢業前留下來的了。那個紙箱上放著一個他拍戲時用過的道具骷髏頭骨,兩只眼睛的地方像兩個大窟窿。過了一個暑假,不知道哪個惡作劇給它戴了一頂綠色的牛仔帽,看上去挺滑稽的。
真莉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從桌子上跳下來,走過去拿起那頂綠色的帽子,反過來看看。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從背包里摸出手機,是子康打來的。他這陣子都跟著大飛做那部戲的后期工作。
“你記不記得我們那天有沒有把郵筒搬走?道具部那邊發現少了個郵筒。”子康問她。
“郵筒?”真莉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差不多天亮的時候,導演終于拍完最后一個鏡頭,工人們匆匆把公寓里里外外和長街上的東西都裝上兩部大貨車。真莉站在街上看著大貨車開走,可不記得那個郵筒在不在車上。當時大家都太累了,并沒有到長街上再檢查。
一眨眼,真莉己經坐在大飛那輛臟兮兮的五門車里了,這回開車的是子康,車子正在往那條長街的路上。
“噢,你別開那么快!大飛為什么不來?"
“他昨天通宵剪片啊。”
“希望郵筒還在那兒吧?要是它不在那兒,天曉得它會在什么地方?”真莉說。
車子在一條大路拐了個彎,經過一排住宅區。真莉聽到“砰!砰!砰!”的聲音此起彼落,聲音愈來愈接近。
“哦,到了!”真莉指了指窗外。他們三個星期前還在里面拍戲的那幢舊樓而今用木板圍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出口。一群工人己經把舊樓里頭的建筑差不多拆了個空,不時傳來磚泥墻壁倒塌的聲音,揚起了漫天灰撲撲的沙塵。
“他們拆得真快。”真莉說。
車子在工地外面經過,真莉和子康都禁不住伸長脖子看向長街拐角那幾。
“噢!它在那兒!謝天謝地!”真莉高興地嚷了出來。她看到那個郵筒孤零零地豎立在那幾,模樣看上去怪可憐的。原來,那天晚上,大家真的把它忘了。
天花板挑高,呈長方形的大倉庫兩邊擺滿了大件的道具,窗子都給遮住了,只有很少的陽光可以進來,所以倉庫里有點昏暗。真莉和子康在中間的走道上用一輛木頭車推著那個他們從長街上找回來的郵筒,眼睛四處張望。每部電影拍完之后,用過的道具都會集中起來放在一塊,用粉筆寫著那部電影的名字。他們細心在找哪件道具上面寫著《收到你的信已經大遲》。
“你聽到嗎?”真莉問子康。她仿佛聽到郵筒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聽到什么?"
“里面好像有些東西。”真莉瞄瞄那個郵筒說。
“我沒聽到。”
真莉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當他們再往前走,她又再一次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郵筒里傳來,這一次她非常肯定。
“我真的聽到聲音。你有郵筒的鑰匙嗎?”真莉停了下來。她走到前面,彎下腰瞇起一只眼睛從郵筒的寄信口看進去,看到的只有黑蒙蒙一片。
“我怎么會有?”他叉開雙腳搖搖頭。
“不是有把鑰匙的嗎?戲里那個郵差要用鑰匙打開這個郵筒的。”
“不記得了!不知道在哪兒。”
“大飛的車上不是有個工具箱嗎?"
“你想干什么?"
“撬開來看看啊!”真莉說。
“這么辛苦搬回來,你不是要把它撬壞吧?”
“我不是要把它撬壞,我只是要把鎖撬開來。快去吧!”
真莉抬起頭來沖子康調皮地眨了一下眼,哄他去拿工具箱。
子康無奈只好轉身走出去,邊走邊咕噥:“說不定里面有許多蟑螂,待會全都爬出來,到時候你可別跳到我身上,我也怕蟑螂的!"
“我才不怕!”真莉口里說,卻往后退了幾步。
現在,她站到安全的距離,叉著腰望著躺在木頭車上的那個郵筒,眼睛不時瞄瞄倉庫的門口。她終于看到子康提著工具箱回來了。瞧他走路那個慢條斯理的樣子,就知道他心里不情愿。真莉看著覺得好笑。
子康在郵筒旁邊蹲下來,真莉也跟著蹲在他身邊。子康打開工具箱,抓起一把螺絲起子,突然轉頭跟她說:
“我忘記問你,你怕不怕鬼?"
“干嗎問這個?”真莉覺得奇怪。
子康歪嘴笑笑,陰森森地說:
“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拍的這部可是鬼片,說不定引來了一個真的鬼魂,就跟戲里那個男鬼一樣會寄信?現在這個郵筒里塞滿了他寫的信!”
“噢!你敢再說下去!”真莉嘴巴顫抖著說。
子康咯咯地笑了,然后得意地試著撬開郵筒上的鎖。他一邊撬一邊說:
“要是撬不開就算了!撬得開才可怕呢!”
“求你別說!”真莉抓住子康的手臂說。
“你別抓住我!”子康自己也沒想到這么順利,他才撬了兩下,就聽到“砰”的一聲。他一只手抓住那個寄信口,借力一拉,把郵筒的門拉了開來。
“天哪,真的有信!”真莉驚訝地喊。郵筒里至少有幾十封信。她撿起最上面的幾封信,都貼上了郵票,一封是交電費的,另一封是交電話費的,哪里會是一個鬼魂寫的?她不害怕了,得意洋洋地說:“我都說聽到聲音的啦!”她撿起了其余的信,郵筒里有幾片枯干了的葉子,她隨手撥開去了。
“竟然有些傻瓜以為這是個真郵筒,那兒本來就沒有郵筒。”子康說。
“見到郵筒時不會有人懷疑的呀!”真莉掃走信上的塵埃,站起來說,“他們竟然都沒發現這個假郵筒有個很大的破綻……”
“什么破綻?"
“你看看!”真莉指給子康看:“這個郵筒并沒有寫上每天收信的時間。因為鏡頭拍不到,但是,真郵筒會有的啊!”她拿著那疊信逐個信封看。她的心思給其中幾封信吸引住,總共是四封,信封全是一樣,銀灰色長方形,外面再裹上一層半透明的紙,一摸上手就知道是高價品。信封左下角印著一朵微微凸起來的紫紅色的玫瑰花,真莉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信封。這四封信全是寄去同一個地址給一個名叫“林泰一”的人。信封上的字體小而娟秀,看來是女孩子的字。
“這幾封好像是情信!”真莉說著把其中一封舉到頭上,仰臉就著倉庫里昏黃的燈光瞇著眼睛看,只看到里面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
“不如拆開來看看。”子康帶著幾分想要找個同謀的口氣說。
“噢,不行!這樣太缺德了!”真莉把那四封信跟其余的信全都塞進背包里。
他們離開倉庫,回到車上時,真莉跟子康說:“待會見到郵局或是郵筒的話停一停車。我順便把這些信寄出去。那么,所有這些人都不會知道自己的信曾經投進一個假郵筒里。”
車子從郊外的倉庫開往市區,真莉和子康說著話,眼睛不時瞄瞄沿途有沒有郵筒,說也奇怪,那段回去的路上有山、有海、有小村落,他們甚至看到相反方向有一輛郵車,卻沒有見到一個郵筒或是一間郵局。那疊信始終寄不出去。
“我明天拿去寄好了。”真莉心里想道。
真莉從電影公司的倉庫回到學校時,離上課時間只剩下不到五分鐘,她快步跑到電影系大樓外面的一排儲物柜那兒,打開她一向和子康共用的那個儲物柜的密碼鎖,想要拿她的筆記本。當她拉開柜門時,突然掉下幾張唱片和幾本書,險些砸中她的頭。她狼狽地把唱片和書撿起來。柜里塞滿了她和子康兩個人的東西,她整個暑假都忙著拍戲,根本沒時間清理儲物柜。她找到了筆記本和待會要用的厚厚的一疊資料塞進背包里,順手把那疊信拿出來,跟剛剛掉下來的唱片和書硬塞回柜里去。她使勁把柜里的東西往里塞,免得她下一次打開柜門時又有東西掉下來。接著,她重新鎖上那個儲物柜,匆匆跑去課室上堂。
那天之后,真莉一直忙這忙那,竟然把那疊信忘掉了。而且,她那天把信塞到最里面去,以后每次打開儲物柜,她都沒再看到過那些信,便也記不起來
到了十一月,她的心思給另一件事情占據著,就更把那些信忘得一干二凈了。十一月中旬,子康要跟隨大隊到巴黎拍外景,一去就是一個月。打從那出電影在十月開拍以來,天天也在趕拍香港這邊的戲,子康沒日沒夜地忙著,真莉有時候一個禮拜也見不到他一次。他們只能夠盡量每天通電話,真莉有時會告訴他學校里發生的瑣瑣碎碎的事,但是,子康現在對這些事情不像以前那么感興趣了。他現在身處的那個世界復雜許多。跟暑假時拍的那出文藝片不一樣,他現在拍的這一部是大制作,用大導演、大明星、還有堂皇的布景。“導演在片場就是神!”子康告訴真莉。他告訴她,他將來要當導演、拍自己的故事。有一次,他跟真莉說:“大飛是永遠沒機會做導演的,他做副導演做得太好了,所有導演都想要這種副導演來幫自己。那么誰會肯提拔他做導演呢?只有他自己不知道這個事實啊!哈哈!”
真莉覺得子康變了,他變得有點憤世嫉俗,有點狂妄自大,也有點迷失。幾個月前,他們生活中的一切還是多么的單純!現在她意識到,她和子康的生活起了變化,他就像一個本來放在她膝頭上的毛線球,掉到腳邊去了,愈滾愈遠,她手指里勾住的僅僅是一條毛線。但是,她心里樂觀地想:“出來工作就是不一樣。等到我也出來工作。我就會理解!”
十一月中旬的那天,子康要出發去巴黎了。前一天,他叫她不要來送機。“到時候人很多。”他說。“那我就不來了。”真莉假裝答應。其實。她約好了大飛一起去送機,想給子康一個驚喜。
當真莉在啟德機場的大堂出現時,子康果然吃了一驚。
“不是叫了你不要來的嗎?”他撅著嘴說。“給你一個驚喜嘛!反正大飛也來,他順路接我過來。”真莉眼睛越過子康看到大飛和郭嫣兒站在一旁說悄悄話。真莉剛剛來到機場時跟她點頭打了個招呼。郭嫣兒似笑非笑地朝她點頭,她對女孩子的態度一向是那么冷淡的,真莉也懶得搭理她。
這會兒,送機大堂里鬧哄哄的,電影公司派出了一支幾十人的外景隊,戲里幾個主角的大批影迷來送機,還有大批記者,真莉背后的鎂光燈閃個不停。
“啊…… 你回來的時候,幫我買巧克力好嗎?我以前的法文老師每年回法國南部省親時都帶一種‘橄欖牌’巧克力回來送我們,那些巧克力像一顆顆青橄欖,上面有白色的大理石紋.咬開來有果仁,很好吃,很久沒吃過了。她說這種巧克力只有巴黎機場的免稅店賣。”真莉拉著子康的衣袖說。
“嗯。”子康應了一聲,匆匆說:“我要進去了。”
她好想摟住他,跟他親嘴,但身邊太多人了,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子康已經轉過身走了。
一個月的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這一天,真莉在課室里,手支著頭,悶悶地想著子康這一刻在巴黎做些什么。她想寫電郵給他,可惜他根本沒帶電腦去。他們一個星期才通一次長途電話,電話費太貴了,她只能急急忙忙跟他說幾句話。上一次通電話時,她本來想好要說的話結果卻忘了說,他卻匆匆掛了線。她覺得子康不像她那么想念他。電話費雖然貴了點,但他還是可以多打幾次電話回來啊!他也用不著每次都匆匆掛上電話。她感到他變了,沒以前那么在乎她了。
十二月中旬,第一屆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選出來了,還有不到七個月,香港便會回歸中國。北京天安門廣場早在兩年前己經豎起了一座巨型的電子跳字牌,倒數著回歸的日子。但是,真莉不關心這些。她心里另外有一個倒數的鐘,每天滴滴答答數著子康歸來的日子。今天下午,他要從巴黎回來了。
真莉昨天就開始盼望著。早上起來,她涂上一個海底泥深層清潔面膜,輕快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忙著選衣服、挑鞋子,希望子康覺得她今天很漂亮。她又扯著嗓子唱歌,直到她覺得臉膜變得愈來愈緊,她要是再張大嘴巴唱歌,臉膜就會裂開,她才撅著嘴靠在床上。但她沒法平靜下來。她好想念子康,她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只要見到他,這個月來所有的陰霾都會一掃而空。
可惡的是,她今天沒法去接機。她從早上到下午要幫曼茱出外景拍短片。上次她拍短片時,曼茱幫了她幾個禮拜,她不能那么差勁丟下曼茱,曼茱也找不到別人幫忙。曼茱為什么偏偏要選今天?真是的!
下午五點鐘,真莉還在天星碼頭拍片。她肩上扛著一部重甸甸的攝影機,不時望向鐘樓上那個大鐘,子康坐的那班機應該已經到了,但他為什么不打電話給她?會不會是飛機誤點了?真莉祈禱著曼茱快點拍完。曼茱拍戲總是慢吞吞的。她己經拍了一整天。還只是拍了幾個鏡頭,真莉心里忖道:
“曼茱將來最適合就是拍動物或是昆蟲紀錄片了,她可以拍一部《蝸牛的一生》?"
幸好,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六點鐘,太陽己經下山了,曼茱不情愿地宣布今天到此為止。真莉跟曼茱一起抬著機器坐上計程車回去學校時,摸了摸臉頰。她在街上站了一整天,唉,早上做的那個海底泥面膜看來是白白浪費掉了。她又檢查了一遍她的手機,手機根本沒響過。
“你今天有事嗎?”曼茱好奇地問她。
“啊……子康今天回來。”真莉說。
“是嗎?他那部戲拍成怎樣?好不好玩?我在報紙上看到照片,巴黎好漂亮呢?他們在羅浮宮外面拍啊?聽說男女主角好像戀愛呢?是不是真的?子康有沒有告訴你?”曼茱一逸發揮她包打聽的本色。
“其實……我知道的很少。”真莉尷尬地咬咬嘴唇。
晚上將近十二點鐘。真莉窩在她那張亂糟糟的單人床上。以前媽媽在家里,會嘮叨她不收抬床鋪,媽媽去了多倫多,沒人管她,她便什么都丟到床上一書、雜志、筆記、功課、睡衣、襪子、內衣褲,有時更在床上吃東西。直到自己都覺得忍無可忍,才會把東西收抬一下。這會兒,她從學校回來己經很久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子康為什么還沒回來?她神經質地檢查過家里的電話幾遍。拿起話筒聽聽又放下,確定它沒有放歪了。她只差沒有把電話拆開來檢查。要是子康到了香港,一定會找她的。突然之間,她坐直了身子,想起什么似的。她為什么不問問大飛呢?要是郭嫣兒剛剛回來了,子康也應該跟她坐一班機回來的!對!她為什么沒想起大飛呢?
她馬上撥了一通電話給大飛。
“大飛,我是真莉,嫣兒回來了沒有?"
“飛機誤點了 。”
噢,她就知道是飛機誤點了,不然子康不會失了蹤。
“本來三點鐘到香港的,結果七點鐘才到。”大飛接著說。
那么說,子康己經回來了?真莉拿著話筒的手僵住了,她的耳朵仿佛嗡嗡地響起一些聲音,她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只覺得難以理解。子康難道不知道她在等他電話嗎?
“真莉,有什么事嗎?”大飛在電話那一頭問。
“哦,沒事了。”子康回來了,而她竟然不知道,還要問大飛,這讓她多么尷尬?但她突然又想,子康說不定跟幾個一起回來的同事先去吃頓飯填肚子,所以現在還沒回到家里。
“我現在就打給他!”她想到就做。
電話接通了,她聽到子康鼻音很重的一聲:“喂?”
“你回來啦?為什么不找我?”她氣上心頭。
“太累了!回到家里一躺下來就睡著了!”子康半睡半醒的聲音說。
她擔心了他一整天,他竟然睡著也不打電話給她。她早上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我還以為發生什么事呢!”她按捺住心中的惱火,轉念又想,“啊……他真的很累!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呢!飛機又誤點!”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子康說:
“我幫你買了巧克力。”
聽到他這么說,她的氣一下子消了,溫柔地問他:
“難找嗎?"
“在機場免稅店就找到。”子康的聲音還是很疲憊。
“你很累吧?"
“明天一早還要開工。”
“剛回來就要開工?"
“香港的戲還沒拍完。”
真莉不禁有點失望,她還以為明天會見到他。她本來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可是,她現在提不起勁說了。
“你睡吧!”她幽幽地掛上電話,沒精打采地坐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開了音響聽唱片,腦子卻空蕩蕩的。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坐了多久。她起來上洗手間,回來時看了一眼床頭那個跳字鐘。原來己經三點四十分了。她想起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停看鐘。她有氣無力地趴在床上,不小心壓著音響的遙控器,仿佛變魔術似的,正在播的一首歌戛然停了下來,跳到了一個電臺。
“選你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一把帶點嘶啞和沉渾的男聲說。真莉從沒聽過這把聲音,她記得上星期這個時段還是個女孩子當主持的。
“《祖與占》?”真莉心里默默念著自己的答案。接著那個問題之后播的一首歌竟然就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祖與占》描寫的正好也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一段三角戀。真莉微微一笑,把那個遙控器從肚子下面摸出來擱在床邊。
那首歌播完了,男主持接著又說:
“現在選一種你最害怕的食物。”
“好像沒有一首歌剛好叫青椒吧?”真莉思忖。主持播的下一首歌偏偏是《你拿走了我的呼吸》。
真莉咯咯地笑了起來,青椒真的會拿走她的呼吸啊!她一邊聽一邊微笑,仿佛沒那么喪氣了。
“選一個你現在最想去的地方。”那首歌播完之后,主持人又說。
“我現在哪里都不想去?”真莉心里想道。她就是沒想到他播的會是那首《戀人的懷抱》。
傷感的旋律和歌詞撫慰了她。真莉蜷縮在被窩里。耳朵聽著那首傾訴戀人的懷抱己經遠去的情歌。
這個主持人到底是誰?為什么他選的歌都好像是為她而選似的?插播廣告的時候,她終于知道這個節目叫《圣誕夜無眠》,主持的名字叫“一休”。真莉咧嘴笑了笑,這個一定不是真名吧?一休是個和尚,是她小時候看過的一套日本動畫《一休和尚》里的小主角。據說,歷史上也真的有這么一個機靈又充滿智慧的小和尚。這個主持人小時候大抵也看過那出動畫吧?
真莉聽著歌,漸漸覺得困了,依稀聽到一休后來說:“選一個你現在最想念的人。”可他接著又說:“他們可能是同一個人。”
真莉正想弄懂他的意思,那首歌徐徐響起,凄美的旋律在她耳邊回蕩,唱的是《你傷了我的心》。真莉難過地想:“噢,是的,你最想念的那個人,也最能夠讓你傷心。”
她臉埋枕頭里,縮成一團,疲倦的眼睛再也撐不開了。畢竟,一個人半夜三更不停做選擇題是挺累的。她在街上拍外景又跑了一整天,還有子康讓她那么沮喪。她抓起腳邊的一條毛毯蓋在身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清晨的陽光透過睡房的垂地窗簾漫淹進屋里,街上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夾雜著人的聲音和狗兒吠叫的聲音,真莉緩緩從床上醒來,左臉臉頰留著幾條床單的摺紋印痕。她坐直身子,伸了個懶腰,發現電臺己經換了一把活潑開明的女聲主持節目,一休的節目做完了,她記不起是幾點鐘做完的。她揉揉眼睛,關掉收音機再睡一覺,心里想著:“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并沒有帶來新的希望。子康一整天都沒給她一通電話。她心里想:“他真的有那么忙嗎?也許……也許他明天會找我。”一個星期過去了,學校開始放圣誕假,子康只打過一次電話給她,那把聲音疲憊又沒精打采,只顧著說自己有多忙。真莉一邊聽心里一邊忖著:“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他什么時候都可以過來找我。他以前也是這樣,可現在卻好像找借口躲我!"
真莉覺得這個星期的日子比過去一個月子康在巴黎的日子更難熬。那陣子,他們一個在法國,一個在香港,多么想見面也沒法見面。可現在她明明知道他就在香港卻見不著他。他剛剛飛走時留給她的那份甜蜜的思念早已遠去,而今替代的只有苦澀的思念。沮喪和恐懼好像鉛塊一樣沉沉壓在她心頭。她有一個不好的直覺。她覺得子康也許不愛她了。
“要是你愛一個人,即使是要跑一千英里路去見她五分鐘,你也還是會飛奔去見她一面,然后又獨個兒走一千英里路回去的啊!”她心里喪氣地想。
然而,每當這個不好的直覺占據她的思緒,真莉就會打起精神對自己說:
“不,等他忙完了,只要我們見到面就會沒事!”
這些孤單又晦暗的漫漫長夜,幸好還有一把聲音陪伴她。她從不錯過每個夜晚的《圣誕夜無眠》。她成了那個叫“一休”的人的忠實聽眾。從半夜三點鐘直到清晨的六點鐘,一休放的那些好聽的歌,他那把感性又帶點嘶啞、充滿音感,間中有些調皮的聲音,就像一條溫暖柔軟的羽絨被子,只要她把耳朵貼上去,仿佛就能暫時驅走愛情帶給她的寒涼。
一休很會選歌。他播的歌是真莉平時很少聽到的。即使有些歌她曾經在別的節目里聽過,也比不上在一休的節目里再一次聽到時那么深刻。一首歌落在一休手里,由他在某個瞬間、某種語調、某段獨白之后悠悠流轉開來,就都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他說話幽默自己卻不笑,有時候有一搭沒一搭的,時不時天外飛來一筆,逗得真莉一個人在靜悄悄的屋子里大笑起來。
一休每天晚上都會玩他那些選擇題,那也是真莉最喜歡的。她聽了幾晚之后就嘗試捉摸一休的思路,她知道他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一天晚上。他說:“選一種你最害怕見到的車。”
“棺材車?哦,不,大吉利是!”真莉心里想道,但馬上又覺得不會是答案。雖然每次在街上看到這種藍色的靈車都會讓她身上的寒毛倒豎,想起車上正躺著一個死人,那輛車卻還在街上四處走。但是,一休老喜歡施小計誤導大家,所以不會是這種車。真莉拼命想想到底有哪首歌是提到車的。她還沒想出來,一休就己經播歌了。這會兒,真莉只能苦笑。那是整個晚上最輕快的一首歌——《圣誕老人和他的鹿車》。
她心里卻輕快不起來。噢!這個一休有時候真討厭。他好像認識她似的,知道她多么害怕圣誕節來臨。她近來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和子康在圣誕節開始,也會在圣誕節結束。他對她那么冷淡,不就是個先兆嗎?他連提都沒提過要怎樣跟她慶祝,就好像不知道圣誕節快到了。
她恨一休,恨他要她面對那個惱人的現實。那天晚上,是她唯一一晚節目還沒完就把收音機關掉的。
不管真莉多么想把圣誕節往后延,她還是無奈地聽到了圣誕老人和他的鹿車在她身后追趕時間的聲音。這一天距離圣誕節只剩下五天了。真莉自從長大后就開始嘲笑圣誕大餐,那些味道像嚼紙皮似的火雞肉有什么好吃?圣誕布丁的味道像塊濕了水的海綿。可她今年多想跟子康一起去吃圣誕大餐啊!哪怕要她吃火雞肉和圣誕布丁。
真莉這天夜晚在皇后像廣場幫曼茱拍她那出短片。那兒的商廈外墻紛紛亮起了巨型的圣誕燈飾,其中一家銀行掛的那一幅正好是圣誕老人坐在一輛鹿車上,笑得很慈祥。真莉不禁想起一休那個選擇題和答案,都是他,害真莉現在覺得圣誕老人好像在嘲笑她似的。
曼茱照舊拍得慢吞吞的,為她幾年后拍的那出《蝸牛的一生》做準備。曼茱教演員演戲時,真莉索性把那臺沉甸甸的攝影機從肩膀上放下來,坐在廣場邊的幾級臺階上。她雙手喪氣地托著臉,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子康,但她還是按捺住沒打。她變得有點害怕打電話給他,害怕聽到他疲憊和不耐煩的聲音告訴她說他正忙著,就好像抱怨她是個不會體諒人的女朋友似的。
“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從來就沒擔心過圣誕節會孤零零一個人過,為什么愛上一個人之后反而會擔這種心?”真莉喪氣地在心里想。
“可以開始了!”曼茱走過來從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莉連忙站起身,把那臺攝影機扛上肩頭,打起精神在心里跟自己說:
“明天吧!明天我才打電話給他。就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這樣激勵自己之后,真莉覺得好多了。
第二天早上,天氣比前一天涼了許多,仿佛將會有一個寒冷的圣誕節似的。真莉把衣柜里幾件她比較喜歡的衣服全都丟在床上,終于挑了一件卡其色的翻領呢絨寬松短大衣和一條咖啡色的吊腳褲套在身上。
她在鏡子前面仔細端詳自己,咧開嘴笑笑,使勁捏捏自己的臉蛋,好讓她看來兩頰排紅排紅的。接著,她搽上淡淡的杏桃色口紅,抿了抿兩片嘴唇,覺得自己今天的樣子還可以。
真莉先到郵局去取包裹。她前天在信箱里收到一張“郵件待領”的通知單。郵差來過,她不在家。“一定是媽媽寄來的圣誕禮物!”真莉忖道。
真莉來到郵局,在柜臺那兒拿到一個軟綿綿的小包裹。她鏢一眼上面的郵票,果然是媽媽寄來的。她一邊走出郵局一邊急不及待地拆開包裹來看。里面有一張小小的紅色圣誕卡,一個大紅色的安哥拉羊毛胸罩,一邊乳杯上有一個脖子上纏著綠頸巾的小雪人圖案,另外還有一條跟胸罩配成一對的三角褲,同樣的雪人圖案在后面中央。
“里面穿羊毛,就不怕人家會癢的嗎?這兒又不是多倫多,媽媽真是的!”真莉心里想。她拆開那個信封,拉出來一張紅色的圣誕卡,上面有個可愛的雪人和漫天的飄雪。真莉念出媽媽寫在圣誕卡里那些祝福語旁邊的幾行字:“真莉,多倫多已經下雪了!要不是屋里有暖氣的話,我和你爸爸都會變成人形冰雕!喜歡這份圣誕禮物嗎?在香港從來沒見過這種羊毛胸罩和內褲呢?何況還有雪人圖案!紅色也很圣誕啊!不寫了,你爸爸現在要率領我到屋外鏟雪去,這里的冬天,一天不鏟雪大門就會給雪堵住,明天休想走出去?”
真莉看到最后一行后面爸爸媽媽歪歪斜斜的簽名,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她從來沒這么想念過他們,她不免苦澀又自嘲地想,一個人受到挫折的時候最想家了。
她揩了揩眼睛,她不能哭。她告訴自己:“不,我不能后悔,現在還不能,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
她把包裹塞進咖啡色的背包里,然后把背包掛在肩頭。背包里面放著她前幾天給子康買的一份圣誕禮物——一本厚厚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她那天在書店挑了很久,最后買了兩本,一本給她自己。她在書的扉頁上寫著:“親愛的子康:
在我們一周年的日子,送你這本書。
圣誕快樂!
真莉
一九九六年圣誕”
有了這份圣誕禮物,真莉覺得今天就有個借口去找子康了。要是他忙,她把書交給他便走。她從背包里摸出手機,打到子康家里,而不是打到他的手機,真莉希望子康在家里。她把電話貼在耳朵上,當鈴聲響起,她的心也跟著怦怦跳.
“喂?” 電話那一頭傳來子康鼻音很重的聲音。真莉又驚又喜,心里卻又感到對他的一絲惱火,他在家里也不給她打個電話!“不,我今天不可以生氣。不管他說什么,我都不生氣,生氣只會把事情搞砸。”她心里想,然后裝著沒事人似的一口氣說:“是我啊!你在家里嗎?今天不用開工嗎?”
“不……哦……待會要開工。”子康有點結巴地說。
聽到他結巴,她就更覺得可疑了。她馬上接著說下去,不讓他有機會拒絕她。“我在街上,我過來找你好嗎?”
“家里有人。”他說了一句。
她就知道他躲她。但她不肯罷休,依然裝出輕松的口吻說:“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你到樓下來拿好了?我交給你就走。我待會約了曼茱。”她才沒約曼茱。她今天無論如何要見他。她不想再從早到晚等他電話。
“那好吧。”子康終于投降。
她松了口氣,心里想道:“只要見到面就會沒事?他很久沒見過我了啊。”
真莉搭上一輛巴士,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著待會見到子康要跟他說些什么。她以前從來不用事先想個話題,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盡說些開心事好了?就當沒事發生過!哦,就問他巴黎漂不漂亮!”她咧嘴笑笑,把那本用禮物紙裹好的書從背包里拿出來看了看,才又放回去。
巴士到站了,真莉下了車,朝子康住的那幢簇新的藍色公寓走去。子康跟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兩個月前搬來這里,真莉只去過兩次。她在坡道上一邊走一邊捏捏臉蛋,覺得自己仿佛是上戰場去,而不是去見那個說過愛她的人。
她看到他了。他站在公寓外面的臺階上,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防風衣和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她沒見過的新球鞋,雙手緊緊地插在防風衣的口袋里。她走上去,沖他咧嘴笑笑,他只是咧咧嘴,似笑非笑地。她瞧著他,自從他去了巴黎之后,她就沒見過他。他現在看來仿佛有點陌生,臉上并沒有她期待的那種熱情。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巧克力?”子康一只手從口袋里伸出來,遞給她一包裝在透明膠袋里、頂端綁上藍寶石色蝴蝶結的巧克力,里面的巧克力綠色一小顆一小顆的像青橄欖。
“啊呀……是這個‘橄欖牌’!”真莉歡喜地接過那包巧克力,心里愉快地想道:“至少他沒忘記啊!”
“我也有東西給你。”真莉把巧克力塞進背包里,掏出那本書給子康。
“提早送給你的圣誕禮物!”真莉滿懷希望地朝子康微微一笑。她等著他拆開禮物,期望他看到她在書的扉頁上寫的東西時會感動。然而,子康接過禮物之后只瞄了一眼,說了一聲:“嗯……謝謝。”
“你不想看看是什么嗎?”真莉假裝沒有失望,她咧嘴笑笑,乘機湊上去親昵地抓住他一條手臂。
“是書吧?”
“你拆開來看看就知道!快點拆嘛!”她捏捏他的手臂鼓勵他。
子康撅撅嘴,仿佛只是為了敷衍她才把禮物紙撕開來。
“我好喜歡這個書名。我也買了一本。”
他看到她寫在扉頁上的東西時,臉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也沒有真莉期待的那份感動,那是一本關于愛情的書啊?他卻故意回避似的,看了一眼就把書合上。
“你……不喜歡這份禮物嗎?”她撅著嘴問。
“哦……不是……只是……你用不著送禮物給我!”他口吻冷淡地說。
“你為什么說我不用送禮物給你!”一股惱怒與委屈不由得涌上心頭,真莉聽到自己的聲音顫了起來,她恨他故意對她這么冷淡。她受夠了,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祥對她。她本來以為只要見到他就會沒事,現在卻只是更糟。她甩開她捉著的那條手臂,大聲質問他:
“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從巴黎回來之后整個人都變了。你回來之后連見都沒見過我?要不是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會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以后都不找我?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到底為什么!你說呀?"
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無奈地掃視她的臉,仿佛這件事己經困擾了他許久,現在是她逼著他說出來似的。
“真莉,我們暫時分開一下吧。”
真莉聽到“分開”這兩個字,臉上浮出愕然的神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為什么?”她嘴巴忍不住顫抖。
“我們合不來的。”他陌生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你是不是喜歡了別人?”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淚水。
“真莉,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他冷靜又理性地說。
“我們……我們有什么問題?”她的眼淚再也憋不住涌出來了,但她同時也看到了事情并不無可挽回,因為子康不是有了第三者。他沒有愛上別人。
子康揉了揉鼻子。說得很慢,很吃力,仿佛他的痛苦不會比她少似的。“或者我錯了!你很好,是我的問題,我覺得……我不夠好,我不知道怎么對你好,我很努力,但我做不到了,有些感覺跟以前不一樣。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
“你說過你會照顧我的!你說過你愛我!你自己說過的話為什么不負責任!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真莉顧不了路人投來奇怪的目光,一邊說一邊喘著氣哭出聲來。
“別這樣?我是說過,但這是你希望的嗎?我不想因為我答應過你就不對你說出我自己的感覺……”
子康還沒把話說完,真莉就撲到他懷里緊緊地摟著他,她思緒亂作一團,他說的話,她左耳進、右耳出,腦袋靠在他胸膛上哭得全身顫抖,嘶啞著聲音凄涼地說:“我不分手!我不分手!”
她這副激動又凄涼的模樣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把她摟在懷里,安慰她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們以后還是朋友的呀!又不是以后不見面!”他說著把她抱得更緊一些。
他撫觸她的那雙手還是像從前一樣溫柔,他的嘴巴甚至貼在她散亂的頭發上。突然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他舍不得她!他會改變初衷的,事情并沒她想的那么壞。畢竟他是愛她的?她仰起頭,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如饑似渴地吻著他,仿佛永遠也不想跟他分開。
片刻之后,他放開了她,雙手卻仍然搭住她的肩膀,哄她說:“別這樣!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過兩天找你。”
真莉那一絲希望幻滅了,她以為己經雨過天晴,沒想到他突然又會硬起心腸。她想撲上去。但他擋住她。
“你不會的!你不會再找我的了!”她哭著說。他靜靜地瞧著她,默言不語,仿佛在責備她不相信他似的。
“你……你真的會找我……平安夜?”她讓步了。突然她又有點不放心,結結巴巴地說:“我打給你好嗎?”
他放開她的肩膀,那雙眼睛重新換上了冷漠的神色,仿佛她要是再逼他的話他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會答應了。
她害怕了,抽著鼻子說:“嗯,我等你電話。”
3
真莉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也不記得臉朝下倒在床上哭了多久。她腦袋發昏,覺得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并不是真的。她好后悔自己沉不住氣。為什么要逼子康說出來呢?要不是她向他發脾氣,他也許不會提出分手。即使是聽到他說要分手,她也該冷靜一些,盡可能裝出一副瀟灑,甚至高傲的樣子,干脆說:“那好吧!”要是那樣的話,子康反而會舍不得她呢?她卻像個買不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那樣死命跺腳抓著不放。她那時候真該離開這里去多倫多,永遠也不回來,那她就不用承受現在這種痛苦,那樣子康也許一輩子都會,懷念她。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鉆進被窩里,在被窩里,她弓著兩條腿,沾滿淚水的幾綹發絲濕答答地粘在她臉頰上。她不相信他沒有第三者。她可以問大飛,但是大飛即使知道也一定會替子康隱瞞的。他們是好朋友。
真莉轉過身來仰躺著,頭昏昏地瞧著天花板,心里痛苦地想道:
“兩天?兩天還要等多久啊?"
就在今天之前,真莉多么希望圣誕老人和他的鹿車不要那么快來到。可她現在卻巴不得一覺醒來就是兩天之后。
真莉不記得她是怎么熬過第一天的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會瘋掉,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平安夜的早上。她一覺醒來之后就隱隱帶著希望等子康的電話。想到他也許會約她出去,她甚至想好要穿什么衣服,又用冰袋敷過一雙腫脹的眼睛。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過了平安夜的十二點,真莉終于明白子康是不會找她的了。她多么傻!他那樣說只是為了打發她,而她竟然相信他的話。
“他今天晚上一定是跟另一個人一起!”她傷心地想道。
她任由收音機開著,在被窩里縮成一團凄涼地啜泣,活像一只失魂地撞上玻璃幕墻的小鳥,掉到地上奄奄一息,羽毛臟濕。
今天晚上只有一把聲音是真莉還想聽到的。午夜三點鐘,她終于聽到一休那把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縈回。就像他的節目叫《圣誕夜無眠》 一樣,多少個臨近圣誕的夜晚,真莉徹夜無眠,思潮起伏,苦苦地想著她的愛.清出了什么事,而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
“選一件最慘的事……兩件吧……今天是圣誕節,就當作是買一送一的禮物。”一休帶點嘶啞的聲音說。
“還有比現在更慘的事么?”真莉苦澀地想道。“最慘的事,是一年有十二個月,偏偏要等到圣誕節才失戀。為什么不是在佛誕呢?沒有人會因為在佛誕失戀而覺得特別難受的呀?”一休懶洋洋地說。
真莉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得兩個肩膀在被窩里不停地抖。要是有誰這會兒看到她頭發亂蓬蓬、又哭又笑的模樣,準會以為她是個瘋子。
“……第二件事,是情人節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對著鏡子,抱怨父母為什么沒把自己生成一個萬人迷!”一休又說。
真莉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沒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能夠逗她笑的笑話,也沒想過人在那么痛苦的時刻還能夠笑。她的思緒飛開了,抓住被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里忖著一休接下來會播什么歌。慘歌太多了啊!然后,一段優郁的旋律在她耳邊響起。一休播的是那首《所有人都比我快樂》。真莉一聽,眼沮再一次涌了出來。
她轉過頭去,趴在枕頭上啜泣,淚眼汪汪地望著床邊的電話。子康答應過的,為什么他不守諾言?真莉多么想拿起電話打過去,卻害怕聽到他的聲音之后不知道怎么開口。
突然,一個充滿希望的念頭從真莉腦子里冒出來。
“我要寫一封信給他!那會比當著他面說的好,他看了信就知道我有多愛他!噢!天哪?到時候他也許會改變主意!”
這個希望鼓舞了她,真莉飛快地離開床,坐到床邊那張木書桌前面。她擰亮桌上的一盞小燈。拿出一疊藍色的信紙,抓起一根筆開始寫。
“子康:
你說過今天之前會找我,我一直在等你。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己經不愛我了么?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她比我好嗎?”
真莉用手擦了擦急涌出來的淚水,大口喘著氣,接著寫下去。
“我不知道這兩天和這一個月我是怎么挺過去的。你幾乎都不找我,跟我說話的口氣也總是冷冷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多么渴望看你一眼,見你一面,你卻假裝你沒聽出來。于是,我也只好假裝你出外旅行去了。我告訴自己,旅行結束了,你會回到我身邊。到時候,一切還是會跟以前一樣。
這些日子,陪伴我的是一把聲音。你聽過一休的節目嗎?當你不在身邊,每個無止無盡的長夜,是一休和他的歌讓我可以暫時忘記你,忘記思念你的痛楚。我多么感激這把聲音啊!因為,寂靜無聲的獨自等待,是漫長得無法想像的。
九五年的圣誕,我們開始。九六年的圣誕,你不再愛我了。你知道我從今以后都會痛恨圣誕,因為,只有跟你一起的那天才會是個節日。
也許你不會再找我了。我只想你知道一件事,要是從頭活一回,我還是渴望與你相遇。失去了你,我不想過得幸福。”
真莉一邊哭一邊用手背擦著眼淚,她沒法再寫下去了。也不知道還可以寫些什么。最后,她寫上這一行:
真莉
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三點五十分
她擤了擤鼻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張信紙折疊起來,拉開抽屜,翻了翻里面的東西,想要找個信封。突然之間,床邊的電話響起一串鈴聲,她淚眼模糊地抬起頭。
“噢!一定是他打來!”她心里快樂地想,伸手去抓起話筒。
“真莉呀,我是大飛呀……圣誕……快樂呀!”大飛結結巴巴地說。
真莉的心情一下子掉到谷底去了。她絕望地想:“他自己沒法說,所以要大飛告訴我。”她顫抖著嘴唇,等著大飛說下去,仿佛等待他宣判她的死刑似的。然而,她一直等,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她痛苦地想:“大飛也開不了口。”
“大飛……你不用說……我……我什么都知道了。”真莉硬咽著。她不想聽到大飛告訴她子康已經決定跟她分手。她不想聽別人向她宜布那個殘酷的事實。她抽著鼻子哭,把剛剛寫的那封信塞進抽屜里去,找個地方藏起來。這封信現在已經用不著寄出去了。
“你……你早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大飛慢吞吞地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喝醉了。
“他喝了酒!怪不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對啊!今晚是平安夜。他一定玩得很開心,說不定還跟子康一起。”真莉心里想。她覺得大飛是站在子康那一邊的。她啐了他一句:“你既然知道… … 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昨天在戲院里撞到他們兩個一起才知道的!嫣兒騙我說要開工,原來是和子康去看戲!怪不得她近來神不守舍的?她認了,他們是在巴黎開始的。陸子康對得住我!”大飛激動地說。
真莉臉色變得煞白,僵呆在那兒,仿佛當頭挨了一棍。原來是郭嫣兒,她為什么沒想到?因為她一直逃避這種可怕的想法。她不相信子康會跟郭嫣兒。她是大飛的女朋友,他怎么可以干出這種下流的事?他還騙她說沒有第三者,說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話。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飛,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嘴角有點發抖。“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大飛的笑聲醉醺醺的聽上去好苦。真莉覺得那根本是啜泣聲。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的。”真莉再也哭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茫然又痛苦,說得慢吞吞。大飛沒接腔,她忖道大飛也許太驚訝了,他沒想到她根本不知道。
“謝謝你告訴我。”真莉掛上電話,憤怒和屈辱燃燒著她,反倒抵消了一些痛苦。她心里狠狠地想道:
“他可以不愛我,去愛任何一個女人,那樣我會好傷心!我甚至永遠也沒法忘記他!但為什么偏偏是郭嫣兒!他出賣我,出賣朋友!他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天哪!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只是個滿嘴甜言蜜語的家伙!我竟然還為他留下來!"
她像散掉似地癱在床上,直到她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直到窗外的天色如同她胸中的荒涼那樣,灰蒙蒙地漫淹進屋里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癱在那兒很久了。她倏地走下床,在床邊那把椅子上抓起兩天前穿過的那身衣服套上。
真莉來到子康那幢藍色公寓外面。圣誕節的大清早,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路人。她仰起頭看上去,子康住在四十七樓,她看不到他那扇窗。她抓起放在口袋里的手機打給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朝電話氣呼呼地吼道:
“陸子康!你馬上給我滾下來!"
真莉把這句話說得像命令。這道命令又下得那么突然,子康完全沒法對她說不。
真莉掛掉電話,站在臺階上等著。她剛剛那樣激動地朝他吼,現在一張臉都有些發抖。片刻之后,真莉看到子康從公寓里走來。他仍舊穿著前天的衣服,腳上卻跟著一雙人字拖鞋,仿佛是個接到命令馬上跑來報到的士兵,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真莉兩個眼睛瞪著他,無法相信她曾經多么愛他,多么害怕他會離開他。然而,他現在就站在她跟前,一雙手插進褲袋里,想努力裝出冷靜的樣子,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她只覺得對他有說不出的恨。
“陸子康!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為什么把我當成傻瓜!你這個混蛋,你侮辱了我!你也侮辱了你自己!我看不起你!你下流!下流!”她朝他怒吼。滿腹的痛恨無處發泄,她猛然揮手,使出渾身力氣狠狠賞了他一記耳光。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空氣里回蕩。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子康渾身晃了一下,本來插在褲袋里的那雙手狼狽地抽出來,仿佛是想抓住些什么來穩住身子似的,一邊腳上跟著的人字拖鞋也歪了。
真莉看到自己在他白皙的臉上留下明顯的指痕,愛和恨頓時都消散了,只留下凄涼。
子康抬手摸了摸剛剛挨了一記耳光的那邊臉,他沉默不語,震驚又惱火的目光瞪著真莉,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然后。那股惱火從他眼里漸漸消退,就好像他不再欠她什么似的。
“陸子康,我以后不想再見到你這個人!你這個混蛋!請你把學校儲物柜里你那些東西全都清走!我見到任何跟你有關的東西都覺得惡心!”真莉冷冷地對他說,就像對一個她從不認識的人說話。她說完這句話,就轉過頭去,邁開腳步,以她僅剩的自尊心挺直背梁,昂起腦袋往前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第二章 深夜的聲音
1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凌晨的這一天,就像過去幾天一樣,真莉睡房里亮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她穿著睡衣蜷縮在被窩里,一只腳穿著保暖的襪子,另一只腳卻光著。一個枕頭丟在床尾,那兒還散著幾張唱片和兩條她前幾天換下來的睡褲。真莉消瘦了,那模樣就像一件羊毛衫不小心在熱水里泡過似的縮小了。她兩邊臉頰陷了下去,兩條本來圓滾滾的大腿如今穿任何褲子都顯得松垮垮,甚至胸脯也變小了。她從早到晚就那樣癱在亂糟糟的床上,任由自己頭發纏結,有時連臉都懶得洗,反正她又沒有什么人要見!她也不想見任何人!她醒來就睡,偶爾翻個身動一下,睡不著就骨碌骨碌地灌幾口爸爸留下的一瓶白蘭地。她從來沒喝過酒,只覺得那瓶酒好苦好難喝,她一喝就覺得腦袋發脹,心里的痛苦這時都涌上眼睛,她趴在床上哭著哭著就昏睡過去了。
這會兒是三點鐘,電臺里有一把聲音報告新聞和天氣,真莉等著她的床頭歌——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休的聲音、他那些游戲和他故的那些歌,只要每個孤寂的晚上還能夠聽到他,就成了她唯一的慰籍。
然而,在天氣報告和一首開場歌之后,真莉聽到的卻是一把完全陌生的女聲。真莉驚得從被窩里探出頭來,望著書桌上那臺白色的收音機,喃喃說:
“一休呢?為什么不是一休?他昨天沒說會放假啊!噢!他怎可以放假!”
真莉失望地把頭鉆回去被窩里,思忖道:“天哪!他什么時候會回來?也許明天吧!”然而,片刻之后,她整個人茫然地拉下蓋在身上的被子,坐起來,難以置信地瞧著那臺收音機,真莉聽到那把陌生的女聲宣布,她將會是以后每晚這個時段的新主持,節目名稱也換了。
“一休昨天晚上并沒有說他不再做節目啊!他連再見都沒說一聲?不會的!不會的!我一定是喝醉了!” 真莉焦急地想道,又掀開被子四處找那個遙控器,終于在枕頭下面給她找到。她神經質地不停轉臺,卻始終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剛剛那個頻道是對的。
“《圣誕夜無眠》!”真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心里喊道。“現在不是已經過了圣誕節嗎!所以一休的節目也做完了,那只是特備節目!”她沮喪地丟開那個遙控器愣愣地坐著。新的女主持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她放的那些歌真莉一點也不喜歡,可真莉舍不得把收音機關掉,她不知道會不會有奇跡出現。
“也許……也許……一休調到其他時間去了。他節目做得那么好,不會不做的?”真莉心里樂觀地想道。
那臺白色的收音機就這樣從早到晚一直開著。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過去了。一月七號這天凌晨三點鐘,真莉終于明白。她也許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了。真莉甚至想過一休會不會轉到另一家電臺去,她這幾天不停轉頻道尋找那把陪著她大半個月的聲音。卻落了空。
這會幾,真莉就像元旦凌晨那天一樣,蜷縮在被窩里,卻連最后的慰籍都失去了。她灌了幾口白蘭地,覺得頭好昏,依稀想起她小的時候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故事一傳說每一臺收音機旁邊都坐著一只很愛聽收音機的鬼魂。人是看不見它的。這只鬼魂會拿一張椅子坐在那兒。它有時會忍不住施法讓人把收音機轉到它想聽的電臺去,因此,當一個人神推鬼使地選了一個電臺。也許正是那只鬼魂在作怪。
真莉聽到這個故事時覺得好害怕,每到夜里都擔心自己會不小心撞到坐在收音機旁邊那只鬼魂。事隔多年,這天晚上她又記起了那個傳說,卻不再覺得那么恐怖了,她覺得也許還有幾分真實。她瞧著書桌上那臺白色長方形兩頭連著揚聲器的收音機,想起她那夭晚上不小心坐到遙控器上,收音機仿佛變魔術似地跳到一個電臺,她第一次聽到一休的聲音。誰又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是那只鬼魂做的事?
“也許一休的節目根本就不曾在地球上存在過!就像一出奇幻電影的情節,一休那個節目原本只向外太空廣播,那天晚上,因為那只鬼魂作怪,他的節目給我無意中截聽到。他留了下來,現在又走了!”真莉醉醺醺地在被窩里想道。
真莉無法接受一休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只留下無邊的失落。她把那臺收音機關掉,把床頭那盞小燈也關掉,臉埋枕頭里,只有舌尖還留著白蘭地苦澀的滋味。她心里茫然地想道:
“我以后的夜晚怎么過?那是失戀后無止無盡的長夜啊?”
幾天之后的一個夜晚,真莉一個人來到中區一家戲院的售票窗口。她買了一張九點半的戲票進場。戲院里黑漆漆的,只有七成滿,看戲的幾乎清一色是情侶。真莉孤零零地坐在后排,她原本以為她會在首映禮上看到這出電影,至少也會是拿著贈券進戲院里看。她一直期待電影上映,而今她等到了,卻又似來得太遲。《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這個戲名現在聽起來多么諷刺?
戲看到一半,真莉就后悔了。銀幕上的每一場戲、每一句對白,她幾乎都會背出來,拍的時候,她也都在場。戲里的每一個小節都讓她想起當時的情景。她記得女主角在家里寫信的那場戲是最后一天才拍的。那天晚上,真莉坐在公寓外面寬闊的臺階上,子康從一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她喊,問她想吃什么飯。這一切就好像昨天才發生。
真莉在黑蒙蒙一片的戲院里一邊看戲一邊啜泣。坐在她前面的一對情侶忍不住轉過頭來瞥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什么哭得這樣傷心,他們覺得電影還不至于那么催淚啊!
真莉瞧著大銀幕,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她還是不該來的,現實里的愛情永遠也不會是電影,所有的約誓,所有的深情,都是留不住的:永遠不會像電影那樣,即使是遺憾,也近乎圓滿;即使生死永訣,也今生不渝。
“根本就不會有今生不渝的愛情!”她心里苦苦地想。
真莉揩了揩眼睛,她盡量憋住眼淚,免得前面那雙好奇的情侶又轉過頭來看她。他們看到她一個人來看戲,又哭成這個樣子,說不定會以為她的遭遇就跟戲里那個女主角一樣,男朋友出車禍死了!
“要是那是真的,該多好啊?”真莉惡狠狠地想。要是那樣,她也許還會永遠懷念子康,可她如今倒寧愿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
后來,電影完場,真莉在片尾看到了大飛、她和子康的名字,可他們三個人不會再走在一起了!戲院里亮起了燈,所有出口的布幔都掀開了。真莉緩緩站起身,低下腦袋蹣跚地走出戲院。
“啊呀!那些信!”突然之間,她記起了那天在郵筒里找到的信。她己經拿去寄了嗎?還是放在什么地方?還是交給子康去寄了?
真莉回到家里,衣服脫下來丟在床邊,把睡房里每個抽屜都打開來,沒找到那疊信。那天她和子康回去拍戲的那條長街,把郵筒扛回去倉庫,她無意中發現郵筒里有一疊信。她后來是把那些信寄出去了還是放在什么地方沒寄?她這陣子白蘭地喝得太多了。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要不是今天晚上看了電影。她壓根兒就忘記了這件事。
真莉找了一會兒就放棄。她記得那疊信里面好像有幾封情信。
“情信寫來干嘛!收信的那個人可能已經死了呢!要嘛就是寫信那個人己經變了心,”真莉溜上床。幸災樂禍地想道。她現在最討厭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一陣怪風突然把睡房的窗簾吹開了,真莉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瞥了窗外一眼,心里發毛地想:“他不會是真的死了吧?”
真莉把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腳縮了回來,過了一會,那陣風靜止了,她想起自己己經好多天沒到學校去。曼茱前幾天打過電話來,問她是不是病了。
“我和他分手了。”真莉當時有氣無力地說。
真莉認為失戀就有權逃學、就有權自暴自棄、就有權什么人都不見。然而,看完那出電影,一路走回來的時候,一些她想不到的改變發生了。再精彩的電影也會落幕,再糟糕的電影也會有散場的時候,真莉突然覺得,她不想再喝白蘭地了,那滋味太苦。她也不想無止無盡地放棄自己。她好想再拍電影,好渴望可以再次坐在課室里,即使只是在那兒做著白日夢。
“不管多么困難,我要克服它!”她心里想道。
第二天,真莉大清早起來挑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離家上學去。她太久沒回去學校了,黑色就像保護色,讓她感到安全。她也看到自己憔悴了,除了黑色,什么衣服披在身上都好像不對勁。
真莉一回到學校,就走去儲物柜拿她的筆記本。她擰開那把密碼鎖,柜門打開來的時候,真莉發現儲物柜里空了一半。只留下一些屬于她的東西。那天是她要子康清走他放在儲物柜里的東西的,然而,看到他果然照做了,而且還做得那么快那么干脆,她心中不禁浮起一陣酸楚和恨意。她決定明天要換過一把鎖。
“我不要再想他!”她心里想。
然后,真莉深呼吸一口氣。在柜里找找有沒有那疊信,但她沒找到。她想了一會,記不起是寄了還是丟失了。
真莉關上儲物柜,轉過身來,剛好看到曼茱朝她這邊走來。
“真莉。你回來啦?”曼茱咧嘴對她笑笑,一邊跑過來打開自己的儲物柜拿東西一邊對她說:“你瘦了哦!還好吧?"
真莉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里想:“我怎么會好呢!她現在最好別問我為什么跟子康分手。我怎么告訴她子康勾搭了大飛的女朋友?我說出來都覺得羞恥!”
讓真莉感動的是,向來包打聽的曼茱。此時此刻并沒有問下去。真莉并不知道,那是因為她那咬緊了嘴唇的樣子仿佛是在告訴曼茱:
“我現在什么都不想說?”
“真莉,你是不是學過法文?”曼茱識趣地轉了個話題。
“我是學過啊,什么事?"
“那么,這份兼職也許適合你!一家法文書店想找個懂法文的兼職店員,時薪很不錯。我留起來沒貼出去。想著這幾天要是見到你就交給你。幸好今天見到你,我不能一直藏起來啊!這個招聘電郵傳過來學生事務處時,剛好是我值班。”曼茱一邊說一邊在儲物柜里找到那張列印出來的廣告塞給真莉,上面有書店的電話和負責人的名字,還列出了一些簡單的要求。
“可我只學過三年法文,而且很多都不記得了。”真莉皺了皺眉頭說。
“上面寫著只需要懂一點簡單的法文啊?你打電話過去問一下。試試沒關系哦。”曼茱一邊鎖上儲物柜一邊說。
中午的時候,真莉打了一通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把年輕的男孩子的聲音。背后隱隱約約傳來搖滾樂的歌聲。他叫路克,是個中國人。真莉告訴他,自己學了三年法文,平時也有看法國雜志和法國電影,那個路克聽完就直接問真莉什么時候可以上班,看來似乎很急著用人。
“曼茱把他的廣告藏起來,我是唯一一個打過去應征的呀!”真莉好笑地在心里想。真莉跟路克說好了明天就可以到書店上班。她也巴不得找些事情做,這份兼職來得剛剛好。
真莉掛上電話之后,離開電影系大樓,到學生餐廳那兒買了一份火腿乳酩三明治和一包檸檬茶。餐廳里擠滿人,她帶著三明治和檸檬茶穿過學校廣場,沿著濃蔭大樹覆蓋成拱形的散步道,走下一條寬闊陡長的石級,來到學校的露天游泳池。她爬上偌大的看臺頂,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開始吃她的三明治。今天的天氣好得很,天空一片蔚藍,越過這個游泳池,可以看到大海的那邊。游泳池冬天關閉,池底也許己經長出了許多綠苔醉,反倒把池水變成一片美麗的藍寶石色,一眼看不到底。看臺上零零散散地坐著一些學生,每個人都盡量找了個有利的位置,悠閑地曬著冬日溫暖的太陽,有的人像真莉,選擇在這里吃午餐,有的人大聲跟身邊的朋友聊天,也有些人靜靜地邊聽著隨身聽邊看書。
真莉又吃了一口三明治。她今天的胃口很好;況且,她身上的脂肪這陣子跑掉了不少。她吃什么都不怕胖,可以盡情吃她最喜歡的乳酩。媽媽上星期打過長途電話來,真莉跟媽媽說話時盡量裝出一把愉快的聲音,還在適當時候順便抱怨一下媽媽寄來的那套安哥拉羊毛胸罩和內褲在香港沒機會穿。要是媽媽知道她和子康分手了,一定會勸她離開香港過去多倫多跟他們一起。幸好,媽媽在這方面一向不是很精明。沒聽出真莉的聲音里有什么不對勁。
打從跟子康分手的那天以后,真莉無時無刻不想著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飛去多倫多。在那個遙遠的他鄉,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可她始終沒走,仿佛這里還有什么讓她留下來。
起初她以為是對子康的不舍之情,又或者是她仍然對他心存希望。然而,當她坐在這個看臺上,享受著暖洋洋的日頭,暗空萬里,她遙望著大海那邊偶爾經過的一兩艘歸帆,看著眼前深藍色的池水在微風中吹皺,還有身邊這些她有點眼熟卻不認識的臉孔,她頓時明白她不走的原因。二十年來,這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雖然她曾經以為的那段傾城之戀最后一敗涂地,但她不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即使有一天她要走,也不是像現在這樣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垂頭喪氣地離開。爸爸媽媽剛走的時候,她很不習慣,一個人在家里時,甚至聽到墻上那個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她很快就愛上了一個人無人管束的自由。自由是她的選擇,沒有人能夠奪去,尤其不能讓那個使她嘗到痛苦和屈辱的舊情人奪去。
“不管多么孤單,我會克服它的!”她對自己說。
2
那家書店在中環蘇豪區一幢舊樓的一樓,店里有一面落地大窗可以望到樓下的長巷。那是一條沒有車路的巷子,巷口有一間小畫廊和一家賣各種蠟燭的小店,巷子里有一家法式咖啡小吃店和一家做新派越南菜的小餐館,兩家店到了晚上都會放些露天桌椅在門外。周五和周宋晚上特別熱鬧。
書店的面積很小,名字就叫“路克書店”,主要賣些法文書和法文雜志,也兼賣些英文雜志。店里平時只有老板路克一個人。路克有二十四歲,他沒告訴真莉他的中文名字,所以真莉就直接叫他路克。
路克個兒瘦瘦的,蓄著直發,他那一頭黑亮亮又柔軟的頭發三七分界,長度差不多來到下巴底下,右手手腕上戴著一條像鎖鏈的銀手鏈,那只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各自都戴著一枚銀戒指。他經常穿汗衫,外面罩一件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路克嘴邊有個小酒窩,真莉卻從沒見他笑過。他臉上老是帶著一種優郁的神情,好像已經被女孩子傷害過三十次似的。
書店每天午后一點鐘才開門,到夜晚十一點鐘打洋,顧客主要是居港的法國人和一些本地人,周末和禮拜天的生意比較好,平時有點冷清。真莉覺得路克一個人就已經應付得來了,根本不需要找一個兼職。不過,上班幾天之后,真莉便明白為什么了。路克根本不喜歡看店,他要么就躲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聽音樂,要么就拿著一本雜志走過去那家法式小店喝杯咖啡,然后坐上大半天。路克不在乎書店賺不賺錢。他開這家店好像只是為了找點事給自己做。
真莉很快就愛上這里。那家越南小餐館的春卷和牛肉河粉很美味,法式小店的三明治、咖啡和那種四方形的苦巧克力蛋糕都不錯。在書店里,所有的書和最新的雜志,真莉都可以看,她的法文也進步了一些。她聽過路克跟客人說法文,他那一口法文說得好漂亮。
真莉剛來書店的時候,曾經懷疑路克會不會就是一休。路克喜歡的那些音樂跟一休喜歡的有些相似。真莉覺得一休可能也是蓄長發的、喜歡穿黑色皮夾克、戴銀手鏈、神情優郁、平時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雖然路克的聲線聽起來不像一休,但是,通過大氣電波傳過來的聲音,也許跟真實的聲音有點不一樣啊!
然而,過了沒多久,這種想法就讓真莉感到有點傻。路克的聲線壓根兒就跟一休不像,他不可能是一休,只是真莉一廂情愿地希望路克就是一休罷了。盡管路克不是一休。但是,“路克書店”還是陪著真莉度過失戀后那幾個月漫長的日子。她的生活好像分裂成兩部分,一個部分是學校,另一個部分就是書店。她拿的是時薪,路克對她很闊掉,由得她喜歡每天在店里做多長時間都可以,所以,只要一有空她就會過來賺點生活費。法式小店那種四方形的苦巧克力蛋糕,她每星期要吃兩片,那已經是很克制的了!失戀就有狂吃甜點的權利啊!有時候,她也會到巷口那家畫廊看看有沒有新的油畫,那兒賣的主要是動物的畫像,有獅子、北極熊、狗啦、貓啦。真莉喜歡研究動物。傍晚上班或下班時,經過那家賣蠟燭的小店,真莉也會停住腳步隔著店子的落地玻璃,欣賞里面只在夜晚才點亮起來的許多燭光。昏昏暗暗的小店里,燭影搖曳,一朵朵藍焰飄浮,真莉看著覺得好浪漫。不過,浪漫如今都是別人的事了。幾個月來,苦澀和孤單的滋味儂然如影隨形,只是。痛苦也減少了許多。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的這一天,就像過去幾天一樣,成天下著滂沱大雨,這場雨仿佛要再下一百年似的,想把什么都沖走。路克索性休息幾天不開店,自從真莉上班以來,這還是路克書店頭一次休息。這天晚上,真莉在她堅尼地城的家里,一輪輪雨浪撲在窗子上,不停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她一直窩在客廳那張米黃色的布沙發上看著電視直播。傍晚六點十五分,英方在中環添馬艦總部舉行露天告別儀式,結束英國對香港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統治。大雨把每個人都弄得十分狼狽,英國國旗在雨中徐徐降下了。凌晨十二點正,主權移交儀式在剛剛落成的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行,中國國旗和特區區旗在香港升起。查爾斯皇儲與末代港督一家乘坐不列順尼亞號離開香港,在添馬艦向香港市民揮手告別。
歷史的一刻,真莉不免傷心地想起她那段短暫而失敗的初戀。她曾經浪漫地相信,她為愛情留了下來,這個城市的這個歷史時刻將會成為甜美的回憶。可是,她的告別儀式早就舉行了,而且糟糕而響亮——她給了那個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真莉望著窗外,外面昏天暗地的,真莉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仿佛只要她敢掃一開窗,雨水就會淹進屋里,把她和所有東西都浮起來。這時,一串電話鈴聲突然響起,真莉伸手抓起話筒,以為是媽媽從多倫多打來的。她沒想到會是子康。
“真莉嗎?是我……你在家里嗎……很久沒見了……你好嗎?”子康厚臉皮地說。
“多虧你!我怎么會好!”真莉心里狠狠地想道。“他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來?他什么意思?他也想回歸嗎?還是七月一號良心發現,想向我道歉?”這個電話來得太突然,時間也太敏感了。她腦子很亂,一時說不出話來。
“真莉……你在聽嗎?"
“你找我有什么事?”真莉回過神來,冷冷地問。
“是這樣的……你有些東西在我這里……我剛好在附近。方便的話,我想現在就拿過來給你……”
“哼!這個混蛋!他要把我以前送他的東西統統還給我?”真莉心里升起一股惱火,嘴巴都有些顫抖。他給她的痛苦和羞辱還不夠嗎!她想對他說:“那些東西我全都不要!”但她不能這樣說,他會以為她對他還有留戀,不想收回她送過給他的禮物。
“好吧,在什么地方?我來拿。”真莉干脆說。“十五分鐘后,我在你樓下等你好嗎?”子康好像很高興她答應出來。
真莉沒應一聲就掛上電話。子康上次挨了她一記耳光時,看來多惱火啊?她想不到他竟然還會再找她。難道他這么快就忘了嗎?真莉從沙發上跳起來,慌忙跑進睡房打開衣柜開始挑衣服。外面的雨這么大,穿什么都會淋濕,她一點準備也沒有,樣子還那么憔悴。她突然很后悔為什么要答應見他。他們己經不是戀人,他沒權利想見她馬上就可以見到的啊!她該叫他改天再來,或者干脆要他把那些東西寄給她好了,她真不該那么容易就出去見他。可是,現在反悔就太婆媽了!她為什么怕見他?她沈真莉可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要是他只想找個借口來見我,那么,我就要他死心!”真莉禁不住抬抬下巴,痛恨地想。
她終于挑了一件黑色的長袖汗衫和一條黑色吊腳褲,讓她看上去神情高傲一些。她往臉頰上擦了點胭脂,搽上淡淡的口紅,抓了一把黃色的雨傘出去。
真莉來到樓下,站在公寓門廊的檐篷下面躲雨,嘩啦嘩啦的雨如浪花般涌向她,水花濺濕了她的褲腳,她往后退了幾步。這樣的灰雨讓人心情沮喪,她咬著牙。默默地等著。一輛車子沖著雨浪駛來,停在她面前。
她發現子康就坐在那輛車的駕駛座上,他調低靠近她這邊的車窗,沖她說:“真莉,很大雨,上車吧!”
真莉驚訝地看了這輛車子一眼,是一輛簇新的車子。子康哪來的錢買這種車?她沒時間細想,打開車門匆匆鉆上車,坐到駕駛座旁邊,手里還緊緊地抓住那把滴著水的雨傘。車上放著柔和的音樂,真莉一上車就噢到車廂里有一股新車的味道,鋪在腳底下的車墊還沒拆開膠袋。真莉在車廂昏暗的燈光下瞧了瞧子康,她發現他竟然在下巴尖上蓄了一撮山羊胡子。
“他是故意裝老成好跟郭嫣兒相襯一些吧,怎么看都像個色迷迷的淫賊?”真莉心里狠狠地想。
“這輛車是家里的?”子康神氣地告訴她,又興致勃勃地摸了摸那塊亮著綠色燈的儀表板,仿佛擔心真莉會看不出來這是輛新車似的。真莉知道他一向愛車,也渴望擁有自己的車,他那時就常常拿大飛的車去用,后來更索性連人家女朋友都拿去用了。
眼看真莉板著臉沒接腔,子康望了望車外的雨,想找個話題似的,終于說:
“雨真大啊!”
“你有什么要給我?”真莉口氣冷淡。
子康伸手到后車廂抓起一個白色的文件袋交給真莉,說:
“那天我在儲物柜拿錯了,本來應該早一點還給你……”
“原來他不是要把我以前送他的禮物還給我!”真莉一邊想一邊打開那個文件袋,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是幾本書和幾張唱片,原來在他那兒,真莉還以為不見了。文件袋里還有一疊信,就是那天在假郵筒里找到的那些。
“啊……原來在這里!”她心里想道,卻發現其中灰色印有玫瑰花的那四封信的封口已經撕開了。“你看過這幾封信?”真莉質問子康。
子康聳聳肩,說:
“好奇罷了,看看也沒關系,說不定會是個可以拍戲的故事,是個女孩子寫給以前男朋友的……”
真莉把那些東西全都塞進文件袋里,抓起腳邊的雨傘,瞥了子康一眼,說:“你找我還有別的事嗎?”真莉只要想到她現在坐的這個位子郭嫣兒一定己經坐過,就只想快點下車。
“真莉——”子康嘆了口氣。神情痛苦地說:“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聽到他這句話,真莉心中涌起一陣酸楚。她憋住眼淚,沖子康冷笑一聲,說:“噢!求求你別說這種話,別把我弄哭,我已經不會再為你哭了!你瞧你!那么痛苦千嗎?好像你跟那個人一起是被迫的!"
“我一點都不想傷害你!”子康憂郁地撅撅嘴。
“但你己經傷害了!”真莉憤然道。她不禁想起那天她拿著書去送給他時,他是怎么對她的。他滿口都是謊言,只想擺脫她。
“你以為我很好受嗎?”他的眼睛試探著她的目光。
她瞅了他一眼,嘲笑他:
“你好不好受我不關心,但你很享受啊!”
子康內疚的眼睛瞧著真莉,嘴巴顫動著,想說些什么又沒說,仿佛他是由衷地希望她原諒。
真莉猜不透子康為什么等到現在才跑來跟她說這些話。這些書、這些唱片。還有這些信,他根本就不用急著今天晚上拿過來給她。要坐不列順尼亞號走的又不是他!他為什么在大雨傍沱的一九九七年七月一號來這里挑起她的傷心事?只有一個原因——他難道還愛著她?他跟郭嫣兒分手了?
哼!他以為她是什么?他以為她還是傻傻地等著他嗎?真莉想到這里,不禁感到一絲惱火,但她裝著一點也不在乎,挖苦他說:
“你為什么半夜三更跑來這里跟我說這些話?你不會是剛剛跟郭嫣兒吵了一架,想來找我傾訴吧?”真莉這樣說只是因為心中惱火,想找些話來奚落子康,沒想到子康聽到她這么說,臉色陡然一沉。雖然他很快掩飾過去,但真莉還是看到了。
“哼!原來我說中了。”真莉不禁怒從心頭起。她真后悔下來見他!瞧他那副裝得余情未了的樣子,她想再賞他一記耳光,就當作是慶回歸吧!她一只手攝成拳頭卻又放開了,發覺他一點都不值得她兩個巴掌。她的手再也不想碰到他。她望著他的臉,突然之間,她發現她對他最后的一絲感覺都消失了。沒有傷心,也沒有生氣,也許只有失望。就在失望的時候,她的決心漸漸冒出來了。她發現她一點都不愛他了。
“既然你沒話要說,我走了。”她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他不解地看著她,覺得她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她轉過頭去開了車門,打開雨傘走下車,奔跑回去公寓大堂里,明白自己以后都不會為他難過了。真莉回到家里,用一條大毛巾抹著身上的雨水,她坐在床上,盤起一只腿,把文件袋里的東西倒出來,看到了那疊信。她翻動著一封封信,瞟一眼上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是些看來很普通的信,那些繳付電費或水費什么的信,現在拿去寄已經太遲了。子康沒拆開過這些信。
然后,真莉挑出了那四個灰色的信封,上面娟秀的小字全都寫著同一個地址,收信人是林泰一。子康偷看過,說是一個女孩子寫給以前男朋友的。
“以前男朋友……”真莉看著信封上的名字思忖。偷看別人的信讓她有點良心不安,但是,既然子康已經偷看過,那就沒關系了。事隔快一年,她只想看看里面寫些什么,反正拆開了的信也沒法寄回去了啊!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一個信封,把里面的信紙展開來,跟信封上一樣的小字映入她眼簾;“親愛的泰一”這封信頭一句就問他有沒有收到她前幾天寄出的信。
“哦,這不是第一封!”真莉想道。然后,她把其余三封信都一并展開來,瞄了一眼信上的日期,決定順著次序念。她又瞄到信上的署名是紫櫻,真莉一旦開始念,就再也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了。
真莉好奇地念第一封信:
“我們的房子賣了,暫時搬過來跟爺爺奶奶一塊住,我不喜歡這里,房子很舊,屋里昏昏暗暗的,夜里常常聽到狗吠聲。前幾天我問爺爺附近有沒有郵筒。他說公園旁邊有一間郵局,走路去要十五分鐘。可是,昨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看到附近街口就有個郵筒。我告訴爺爺,他竟然說不可能。郵筒還有假的嗎?爺爺真是的!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郵筒是我們放在那里的呀?”真莉心里覺得好笑。她繼續念下去,發現這封信寫的都是紫櫻和她爺爺奶奶的瑣事,有點乏味。她決定念第二封信。“附近在拆房子,白天很吵。”
“是我們拍戲的那幢舊樓?”真莉心里說,又接著念下去。
“所以,我都在晚上寫信。不知道為什么會寫信給你,然后又等著你的回信。以前的我不會這樣啊?我記得你有一本《愛在瘟疫蔓延時》 。我翻了翻。不明白你為什么喜歡。你笑笑說你也不知道。人就是會做自己不知道為什么的事吧?"
“哦。他也有一本《愛在瘟疫蔓延時》?”真莉愈念愈感興趣。接著又念第三封。
“還沒收到你的信,不知道要不要再寫下去!你一定覺得我很無聊吧?三個禮拜之后,我就會跟爸爸媽媽一起去紐約。到了那邊之后,我也許會再念書。臨走前會見到你嗎?"
“天啊!那她不是已經去了紐約嗎?他不可能見到她,他根本收不到她的信啊!”真莉連忙接下去念第四封信。
“你好可惡哦,就是不回我的信。你是非常非常的恨我吧?不管我做什么,你也不會原諒我了。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么會寫信給你,也許因為我要走了,許多說話無法在電話里說得清楚,而且你也不一定會聽我說。寫信給你,即使沒看到你的回信,至少知道你會讀到我的信啊!我和小克已經分手了。“為什么會殺出一個小克來?”真莉心里想。“跟他一起,因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好想好想向你報復,看你有多愛我,因為我是曾經那么討厭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我啊!現在說出來,你一定覺得我很幼稚吧?
“也許,你最在乎的是藍貓,藍貓比誰都重要!”
“藍貓是一只貓嗎?沒理由貓比女朋友重要的啊?”真莉心里想道。她又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頭靠在床背上繼續念下去。
“所以,你是不會再理我的了!
“下星期我就要去紐約了。爸爸說,看看九七之后什么狀況,才決定回不回來,不過,我們應該不會回來了,爸爸的生意在那邊,媽媽的家人也全都在那邊。
“離開也好啊!從今以后,你也許不會再那么恨我了。這幾天都在收抬行李,要帶走的東西太多了。臨走前,可以見個面嗎?八月二十號夜晚八點鐘,我會在文華酒店的咖啡室等你。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在那兒。”
“噢!他不會去!他沒收到信啊!她是白等了!”真莉皺起眉頭想道。她念這些信完全是出于好奇,本來打算念完就扔掉,可是,良心不安的感覺此刻又回來了。她感到一絲歉疚,她沒想到是這么重要的信啊!要是她當天就拿去寄,也許還來得及讓他們見上一面呢!
真莉一開始念這些信的時候,心里是同情紫櫻的,紫櫻并不知道自己的信全都陰差陽錯地投進了一出戲的郵筒里,是寄不出去的啊!然而,念完最后一封信,真莉卻同情起泰一來。泰一多可憐啊!女朋友竟然搭上了自己的好朋友。雖然郭嫣兒不是真莉的好朋友,但是,真莉覺得自己了解那種被出賣的痛苦和憤恨。
“他還不知道她已經跟那個小克什么的分了手啊!要是他知道,他那天會不會去文華的咖啡室呢?”真莉心里想著,假如她是泰一,她會怎么做?一陣內疚浮上真莉的心頭。她想起泰一根本就連考慮去不去的機會都沒有!他也沒機會跟紫櫻道別!他說不定以為紫櫻仍然跟那個小克一起啊!
“我可以把這些信還給他!”這個念頭突然從真莉腦子里冒出來。她摟著那四封信想道:“這些信上面有地址,我寄回去給他不就可以了嗎?他不會知道是誰偷看過這些信,頂多會覺得奇怪。他一定還有辦法找到紫櫻的,或者寫電郵。或者打電話什么的,告訴她,他最近才收到這些信!”
然而,真莉的良心再一次責備她。她皺了皺眉頭想道:“不,萬一這一次又寄失了怎么辦?他住在摩星嶺,離這里不遠哦,我索性親手把這四封信放在他的信箱好了,那不一樣是神不知鬼不覺嗎?或者,我可以親手交給他,不,不行!那不就等于承認我偷看過!我可以說是另一個人偷看,這是事實啊?是……是一半的事實……不行!換了是我也不會相信!但我可以解釋啊!我可以告訴他我們暑假在那兒拍戲才會發生這件事!哦!《 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多詭異啊!不,我還是放在信箱里好了!”
真莉把那四張信紙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塞回去原來的四個信封里,然后放在床邊的書桌上。她看看窗外,大雨一直下個沒停,而且現在已經很晚了,她決定明天偷偷把信拿回去。那么,這件事以后就跟她沒關系了!真莉甚至還開始覺得自己做了一樁好事。要不是她那天機警發現這些信,泰一一輩子都不知道有這四封信呢?這個念頭頓時驅散了她心中的內疚。
念完這些信,真莉覺得心情沒那么沮喪了。她說不出來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子康已經不像以前那么能夠傷害她了,也許是因為她發現有個人和她一樣,被身邊的人出賣了。他是不是在家里養了一只藍貓,但是,貓又不是熱帶魚,才沒有藍色的?真莉想起,在剛剛業念過的信里。有一句“你最在乎的是藍貓!”。指的似乎不是一只貓呢。
真莉打開床頭那張書桌的抽屜,在里面找到一個長方形的米黃色文件袋,她把信封上的地址用筆抄在文件袋上面,最后寫上“林泰一收”四個大字,然后把那四封信放進去,系上封口的紅色繩子。她挑起眼眉,撅著嘴忖道:
“‘藍貓’聽起來多像一家無上裝酒吧啊!”
3
到了第二天。傾盆大雨依然下個不停。真莉帶上那個米黃色的文件袋,撐著一把傘,下了巴士,走在一條下坡道上。背后的雨水急沖下來,真莉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她感到背部全濕了,那件汗衫濕淋淋地乳著背脊,褲子也乳答答的。真莉開始后悔挑了今天過來,反正那些信己經遲了,也不在乎再遲一兩天。
真莉終于走完了那條坡道,她拐了個彎,來到海邊一條清靜開闊的路,路的兩旁都是些兩三層高的房子。真莉逐個門牌找,終于來到一幢白色水泥與麻石圍墻的古老大宅外面,圍墻頂豎起了一排孔雀藍色的鐵欄柵,水泥墻上縷空了一個一個的圓圈。真莉把頭湊上去,隔著那些圓圈往里看,看到一幢兩層高的平頂大屋,旁邊還有一幢小屋。那幢大屋和那幢小屋的外墻同樣是白色水泥與麻石相間,窗子窄窄的,用的是黑色鐵窗框,這種窗框現在己經沒人用了。大屋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庭院,屋前的門廊上有幾級寬闊的臺階,然后才到達那扇通往屋內的木門。臺階兩旁擺著幾株矮矮的盆栽,花葉在大雨中搖搖晃晃。那幢小屋的地下看來是車房,停著兩部車。真莉不禁在心中驚嘆道:
“天哪?他住的地方真漂亮!要是我住在這里,失戀也沒那么難受!”
她把頭縮回來,躲到大宅那扇黑色縷花鐵門旁邊的一個凹位,那兒剛好伸出個水泥檐篷可以避雨。真莉收起雨傘,抹了抹身上的雨水,把臉湊到那扇鐵門上,踞高腳尖瞇起眼目都扁著門上的縫隙往里看,里面靜悄悄的。剛剛她隔著圍墻看進去已經發覺沒有人。這下更確定屋外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屋里也沒亮起燈。
真莉把目光收回來,抹了抹鼻子上的雨水,回身看到她躲雨的那個凹位的水泥墻上有個信箱口,窄窄長長的,上面有一塊小銅片刻著“信箱”兩個字。
真莉把那個米黃色的文件袋從背包里掏出來,核對了一追上面的地址。確定地址沒錯之后,她提心吊膽地四處張望,肯定一個人也沒有,就躡手躡腳把文件袋塞進信箱里。突然之間,她背后響起一個聲音。“喂!小姐,你在這里千什么?”
真莉嚇得整個人抖了一下,一顆心幾乎蹦出來,手里的傘頓時掉到地上。她驚魂甫定轉過頭來,看著面前的一個陌生人。只見他獨自一個人,站在離她幾步之外,目光好奇地打量她。他看上去有二十三四歲,個頭高大,肩膀寬闊,穿一件深藍色的連兜帽長袖汗衫,裹在那雙長腿上的米色棉褲被雨水淋濕了。他肩上掛著個黑色背包,手里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拿著傘柄的那只手高舉在頭上,真莉覺得從來沒見過男孩子打著傘的模樣這么瀟灑。
他一大步就敏捷地跨到檐篷底下來,接著收起手里的傘。兩個人的目光接觸的時候,他狐疑地皺了皺他兩道烏黑的劍眉。他理了個時髦的小平頭,很配他蜜糖般的皮膚。他那雙大而烏亮的眼睛越過真莉的肩膀瞄了一眼她碰過的那個信箱。真莉不禁倒抽一口氣。然而,他這時卻彎下腰去撿起真莉剛剛掉在地上的那把傘,好像有點抱歉他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樣。
“你是不是找人?”他問真莉。
“不,不是,謝謝?”真莉從來就沒這么驚慌過,她抓緊那把傘打開來,急匆匆走出檐篷底,一溜煙地在雨中飛奔。她拐了個彎,看到一輛在路上拋錨的汽車,汽車亮著壞車燈,車上沒有人。她停下腳步,雙腳有點發軟,于是扶住那部車急喘幾口氣。她邊喘氣邊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孩于沒有追上來。
她慢慢爬上那條通往車站的坡道,一顆心仍然怦怦跳,想道:
“嚇死我了!我剛剛那個模樣一定像個瘋子!”
她盡量讓自己靜下心來。信已經塞進那個信箱去了,她該做的都己經做了。除了那個男孩子,沒有人看見她。他會不會就是林泰一?不會那么巧合吧?即使是他又怎樣,他也不一定看到她把信放在郵箱里啊!
真莉慢慢走到車站,搭上一輛巴士。她坐下來,感到心跳沒那么急促了。她想起那個男孩子問她說:“你是不是找人?”,他的聲音有點耳熟,可真莉想不起在哪里聽過,剛剛雨聲那么大,她又慌張,并沒有聽得很仔細,她只覺得用了那么大的氣力奔跑,她口好干,要是現在就能喝一口水多好啊!
4
雨水差不多淹沒了整個七月和八月。路克書店那條長巷變得很冷清,人們怕淋雨都不來了。那家法式小店和越南小餐館的露天桌椅已經很久沒擺到街上。真莉起初有點擔心路克會因為書店生意不好就減少她的工時,但路克還是跟以前一樣,由得她喜歡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
到了九月初的那兩個星期。路克書店的生意突然又好起來。戴安娜王妃在法國出車禍,死在艾爾瑪隧道里。剛出版的雜志紛紛拿她的照片做封面,客人都涌到書店來買,連法國人都同情起這位英國王妃來。
真莉一九九七年的暑假,就在幾乎不曾停歇的雨聲和一片戴安娜的傷感中過完了。
大學九月初開學的這一天,天色難得放晴,真莉上完上午的幾節課,匆匆跑去儲物柜找她的學生證。她的學生證不在家里,不知道會不會是暑假前留了在儲物柜里。現在,她的儲物柜又塞滿了東西,她找了很久,始終找不到那張學生證,覺得有點心痛。那張學生證是用三年的,她今年都要畢業了,偏偏這時才丟失了,要付錢補領一張。她嘆了口氣,心里想道:
“也許當我不找它的時候,它會突然出現,但是己經太遲了啊!”
真莉放棄再找那張學生證了,她找出她的游泳衣、毛巾和洗發精。曼茱約了她放學后去游泳,說是難得今天天氣這么好。
自從跟子康分手之后,真莉和曼茱比以前親密多了。曼茱是個聊天的好對象,她是那種你跟她聊完天之后不會記得自己聊過些什么的人。跟她聊天雖然沒有什么深度,可也沒有什么包袱。何況,曼茱很會做人,那張娃娃臉總是笑嘻嘻的,肯幫朋友開小差。真莉本來有點不喜歡曼茱包打聽的作風,但是,后來她發現,那只是曼茱用來跟人打開話匣子的方式。曼茱希望別人都喜歡她,這跟真莉很不一樣,真莉覺得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愛她就夠了,哪怕會得罪全世界?要是得到全世界的掌聲,堆獨欠了那個人,那又有什么意思啊?
曼茱還有一點跟真莉不一樣。真莉是只貓頭鷹,偏偏曼茱一過子夜晚十二點,眼皮就撐不開了。十二點后。真莉休想找她聊天。所以,曼茱從來沒聽過一休的節目。有一次,真莉跟她興致勃勃地提起一休,曼茱卻傻兮兮地問她:
“是不是一休和尚?"
曼茱有個年紀比她大十五歲的男朋友,這也是真莉沒法想像的。真莉見過這個叫李忠道的男人,人如其名,一副老實忠厚相,常穿西裝,是一位工程師。真莉覺得忠道看起來就像曼茱的小爸爸。
這會兒,真莉穿一件綠色的游泳衣,身上披了一條大毛巾,跟曼茱排排坐在學校游泳池的邊邊上踢著水花,曬著五點鐘溫暖的斜陽聊天。
游泳池里人很多,她們只游了幾圈就上岸了,然后開始討論畢業作品有什么可以拍的題材。以往的三年級生都要獨自拍一條短片,子康兩年前找真莉演的那出《青椒女孩》 就是他自己從頭到腳一手包辦。幸好,教授今年決定改變一下,隨他們一個人或是兩三個人一組,合拍一條短片,組員得的分數是一樣的。真莉跟曼茱自然是一組。雖然真莉有點嫌曼茱拍片慢吞吞的,但也不可能那么沒義氣甩開曼茱。兩個人一起拍片,畢竟舒服許多。
真莉和曼茱初步想拍的是紀錄片,那便不用寫劇本了,然而。拍什么故事,她們還沒想出來。她們曬大陽曬得人都有點懶洋洋,又開始聊起功課以外的事情。
“那個路克怎么樣?你跟他有機會嗎?”曼茱問真莉。
“他?”真莉撇了撇嘴角說:“沒可能啦!他上輩子一定是歌姬,成天唱歌說話娛樂別人,所以他這輩子不說話只聽歌。”
“他真的可以成天不說一句話?很難想像啊!我最害怕就是不愛說話的人!”
“他只會跟我說公事,有時一整天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猜他根本從沒留意過我穿什么衣服上班,他甚至沒留意我有沒有上班?”真莉說著也覺得好笑,她長得漂亮,從小就習慣了男孩子看她的贊賞目光,路克卻是個例外。她搖搖頭,又說:“他看來就像己經被七十個女人傷害過七十次了,所以覺得所有女人都是很可怕的!他那個酒窩真該讓給我,他都不笑的,放著不用,白白浪費掉。”
“哦,我一直想有個酒窩?”曼茱說。
“你有哦!”真莉沖曼茱笑笑。
“我哪有?”曼茱摸摸自己兩邊臉頰。
“每個女孩子都有的呀?”真莉說著把手伸過去在曼茱的尾龍骨末節和臀部之間那兩邊凹下去的兩個地方戳了兩下,說:“就在這里,很像酒窩,你挺起胸照鏡子時就看得見的啊!要是太瘦便沒有!"
“噢,是嗎?”曼茱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連忙挺起胸伸手去摸摸自己背后那個地方,隔著游泳衣卻摸不到。“那個地方叫什么什么來著?"
真莉仰頭望著那片夕陽染紅了的天空,咧嘴笑笑說。
“我也希望有人能夠告訴我啊!"
“男孩子也有的嗎?”曼茱問。
“我一不記得了!”真莉輕輕的說完就甩開身上那條大毛巾,“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濺起了許多水花。她像條魚似的一直潛泳到凍涼的池底里去。她真的不記得了,現在關于子康的一切,都仿佛變成遙遠的往事。
5
真莉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前一天上藝術課的時候,她和曼茱坐在課室里最后一排,前面的幾排密麻麻地坐滿了人。那是午后,真莉剛剛吃過飯,課室里正在放一批古代藝術品的幻燈片,燈光調暗了,真莉有點昏昏欲睡。曼茱這時湊過來小聲跟她說:“我想到拍什么故事了 ! "
“拍什么故事?”真莉兩只手支著頭,懶洋洋地問。
“樂隊的故事。”
“樂隊?什么樂隊?”真莉起初聽到時覺得興趣缺缺。她從來就沒迷過樂隊,也算不上是音樂迷。她比較喜歡聽收音機和流行歌,聽到好聽的才會去買唱片。一休在節目里播過的那些歌,她就大部分都去買了唱片回來。那時她才發現,一休選的那首歌,是整張唱片里最好聽的。不過,即使是最動聽的一首歌,也還是聽一休播的時候動聽些。
“我想拍一支來成名的樂隊的故事。”曼茱特別強調“未成名”三個字。
真莉開始覺得故事有些苗頭了。未成名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包含了掙扎求存和滿懷希望的過程,也許還會有淚水和失敗。真莉喜歡朱成名的故事;況且,成名的故事也不會輪到她們兩個電影系的學生來拍。“你己經找到樂隊了嗎?”真莉換了一只手支著頭問道。她心里始終有些遲疑,那么多未成名的樂隊,不是每一支樂隊都有好故事的。
“我心目中己經有了哦!忠道和我去聽過他們唱歌,他們的歌滿好聽的!曲詞都是自己包辦!忠道以前也組過樂隊,不過,是念書的時候哦!”
真莉聽到這里不禁咧嘴笑笑,沒想到穿西裝、架金框眼鏡的忠道以前竟然組過樂隊,實在看不出來他也浪漫過呢!
“忠道認識那個吉他手,忠道的媽媽以前是他奶奶的私人秘書。我和忠道前幾天跟他提過拍紀錄片的事,他沒答應啊,只說了聲‘再說吧!’,忠道說富家子就是這種脾氣,所以別搞他,他不會幫我們做說客。他們一星期有兩天都在那家酒吧唱歌,我們一起去看看,你再決定要不要拍這個故事吧擔到時我們再試試說服他。”
“既然他們歌唱得不錯。為什么沒紅起來?”真莉問道。
“他們大多堅持吧?”曼茱聳聳肩,其實她也不清楚為什么,只是聽忠道這樣說,就像鸚鵡學舌那樣告訴真莉。
“就算我們想拍他們的故事,也不見得他們會答應啊?你不是說那個吉他手還沒答應嗎?"
“去聽聽他們唱歌也無所謂啊!你有沒有聽過樂隊的名字?在他們那個小圈子有點名氣的。”
“什么名字?”真莉憋住了一個呵欠沒打出來。“藍貓。”曼茱說。
“藍——貓?”真莉幾乎大聲說了出來。
“噓!”曼茱嚇得連忙把一根手指比在嘴唇上。真莉用手捂住嘴巴,壓低聲音問曼茱:“你是說,那支樂隊叫藍貓,藍色的貓?"
“對呀!”曼茱點點頭,問道:“你聽過這支樂隊嘍?"
真莉稍稍鎮靜了一點:“他們那個吉他手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什么一……”
真莉當下完全從昏昏欲睡中醒過來了。“是泰一!”她心里想道。她記起念過的那封信上說“你最在乎的是藍貓。”,指的原來是一支樂隊。曼茱說他是富家子,那準沒錯,他住在摩星嶺那幢古老大屋里呢!泰一己經看到了那些信么?真莉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明明從手上扔出去一只飛碟,卻不知道為什么吹起一陣逆風,那只飛碟竟又朝她飛回來。她本來以為那天把信放進信箱里之后,這事以后就跟她無關。
她不禁想起去年當暑期工的那出電影《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雖然是出鬼片,但并不恐怖,挺浪漫凄美;但是,自從拍了這出電影之后,發生的事仿佛一樁接一樁一無是她在假郵筒里發現那些信,然后是她跟子康分手,大半年之后,這些信又回到她手里,她本想扔掉算了。看完之后卻同情起那個人,靜悄悄拿去還給他,現在,她竟然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真莉覺得,電影拍完了,故事卻還沒完,只能又說一句:“真詭異啊?”
“你說什么詭異?怎么樣?明天要不要去看哦?" 曼茱問道。
真莉點點頭。她很好奇那個泰一是什么人?他有沒有去紐約找紫櫻?要是真莉見到他,她當然決不會跟他提起那些信的事。
這就是昨天發生的事。這會兒,九月底的一個晚上,真莉和曼茱來到這家叫“天琴星”的酒吧門外。她從來不知道中區有這么一家酒吧,在地窖里,地點有些隱蔽。真莉和曼茱前面排了二十多個等著進酒吧去的女孩子,她們打扮新潮,彼此熟穩。看來是藍貓的歌迷。真莉和曼茱付了錢買票,沿著彎彎曲曲的長樓梯走下去之后,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天地。
長方形的酒吧共分兩層,一盞盞枝形玻璃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垂吊下來。地下這一層左邊有一排閃亮亮的吧臺,幾個調酒師正忙著。一直往前走就是舞臺。一支四人樂隊正在臺上表演,唱的歌很吵。這四個男孩子臉上全都涂了油彩,根本看不到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就是藍貓?”真莉不禁失望地問曼茱。她想,這下她看不到泰一的樣子了。
“不。這支樂隊叫面具?他們宣稱要唱到千禧年那一刻才脫下面具見人呢。”曼茱說。
“多遠的事啊?”真莉拿著手上的飲料券到吧臺那邊要了一杯血腥瑪莉。自從喝過白蘭地之后,她有點愛上喝酒,也不那么容易醉了。
“你要喝什么?”她問曼茱。
“我要檸檬可樂好了,我喝酒會醉。”曼茱說道。真莉和曼茱拿著飲料沿著一道熠熠閃光的樓梯走到酒吧上面的一層。這一層用玻璃欄桿圍了起來,斜斜對著舞臺。真莉和曼茱擠到欄桿前面,手抵著欄桿欣賞舞臺上的表演。真莉以前也跟子康一起泡過酒吧。可她從沒踏足過一間這么熱鬧迷人的酒吧。她嘴了一口血腥瑪莉,有點微醉的感覺。她想,以后她什么酒都能喝了,除卻白蘭地。她還記得有天晚上喝了半瓶白蘭地之后倒在浴室的地上吐得死去活來。白蘭地跟失戀的那段日子仿佛畫上了等號,她再也不想嘗到那股辛辣的味道了。
“我以后都不喝白蘭地。”她心里想道。
面具樂隊愈唱愈狂野。主音和吉他手在臺上跳來跳去,甚至趴在地上唱歌,后來更脫去上衣甩到臺下,引來觀眾席上的一陣尖叫。真莉不喜歡他們的歌,她覺得太吵了。內容也很空洞。她己經換了第二杯血腥瑪莉,又回到上層去,一心只等著藍貓出場。
面具終于唱完了,真莉望著那四張涂花了的臉孔在燈光暗淡的臺上消失,頓時覺得耳根清靜了不少。“一定是他們長得很丑!”曼茱望著空空的舞臺說。
“你是說藍貓?”真莉沒聽得很清楚,只聽到后面幾個字。
“我是說面具,所以他們才會戴面具啊?”曼茱大聲說。
“可他們卻不介意露出兩點呢?”真莉笑著說。“那兩點誰都一樣哪!我是說男生!”曼茱仍舊扯大嗓門說。
“噓!” 真莉把手指比在嘴唇上。這會兒,臺上的燈光亮起來了,后臺走出來三個男孩子,其中一個長得特別高大。抱著電吉他的兩個人站到臺前,另一個坐到那套鼓后面,拿起了兩根鼓棍準備。真莉心,屠有些緊張,不知道他們哪個是泰一。坐在前排的幾個女孩子這時大聲喊:“山城”、“柴仔”和“泰一’。
“噢!對了!那個吉他手叫泰一,好像是姓林的!”曼茱指著臺上其中一個人說。
“真的是林泰一!”真莉俯視的目光望著他。她握著酒杯的雙手抵住上層的欄桿。他長得很高,理了個小平頭,穿一件翻領的深藍色汗衫和一條直腳牛仔褲,踩著一雙布鞋,正低頭調撥身上那個吉他的弦線。她看著他的時候,他剛好也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相遇時,他朝她笑了笑,揚起的下巴和輪廓在五彩的燈光下顯出優美的線條。他依然望著她。好像被她吸引了過去。她靦腆地朝他笑了笑。她覺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卻想不起來了。但是,想起自己偷看過這個人的信,真莉不免對他滿懷好奇,那種感覺就好像這個人雖然穿著衣服站在她面前,她卻早已經在他不知情的時候看過了他赤裸的胸膛。這一刻,他卻又偏偏征征地望著她。然后,他目光離開了她,低下頭去,彈起第一個音符。
另一個吉他手這時站在那根直立的麥克風前,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真莉不知道他是山城還是柴仔,他比泰一要矮一些,長了一張討好的孩子臉。
“泰一不是主音嗎?”真莉問曼茱。
“山城才是,泰一是吉他手,但他也會唱啊?歌和詞都是他寫的。山城是不是長得很可愛?噢,打鼓那個是柴仔。”
真莉看了看柴仔,他打鼓打得很起勁。樣貌和身材卻像個發育不良的男孩,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氣力打鼓。
“他們只有三個人么?”真莉問道。
“好像是的。”曼茱邊說邊跟著歌聲搖晃身體,一副她斤員陶醉的樣子。
真莉靜靜地聽著,雙腳跟著音樂在地板上踏拍子。她覺得藍貓的歌比面具好聽多了。她一首一首歌聽下去,不知不覺沉醉得忘了自己在何地何方。藍貓沒有夸張的身體動作,狂暴的旋律和細致的歌詞卻又配合得天衣無縫,唱到人的心里去。那是一首首傾訴青春、傾訴失落和挫敗的歌。她心里不免對臺上那個埋頭彈著吉他的泰一另眼相看,覺得他挺有才華。這時,山城的歌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吉他聲和鼓聲。真莉看到泰一挪到麥克風前面。他身材修長,那根直立的麥克風顯得矮了些。
“輪到他唱了。”真莉吸著酒杯里的血腥瑪莉想。泰一嘶啞的嗓音一唱開來,真莉端著的酒杯頓時停在嘴邊。她覺得這把聲音她仿佛在什么地方聽過。“我是不是聽過他唱歌?”她心里想道。她望著臺上的泰一,一大片汗水沾濕了他身上的汗衫,他似曾相識的歌聲在她耳邊繚繞,有點像春霧飄飛,她幽幽地想起了去年圣誕那段最難熬也最悲傷的日子。她大口喝光杯里的血腥瑪莉,淹沒在他憂郁的嗓子里,一時之間拔不出腿來。她搜索枯腸,想不起在哪里聽過這把聲音。她望著泰一,想從他臉上找些線索,想再仔細聽清楚,他卻己經從那根麥克風前面挪開了。這時他又抬頭看了她一眼。
“怎么樣?你喜歡他們的歌吧?”曼茱碰了碰真莉的手臂,打亂了她的思緒。
“他們有沒有出過唱片?”真莉望著泰一的身影問道,他己經從那根麥克風挪開了,回身繼續彈著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唱片店聽過他們的歌,所以覺得那把聲音有點耳熟。
“沒有哪!”曼茱說。
真莉有點迷惘,那么,她以前應該從沒聽過藍貓的歌了。
“待會我們一起去說服泰一,希望他答應吧!另外那兩個人看來都聽他的。”曼茱說道。
真莉點點頭,她沒想到血腥瑪莉的酒勁那么厲害。她現在覺得臉有些發燙,眼睛也有點醉。
等藍貓一唱完,曼茱匆匆拉著她的手跑到后臺去。她們在后臺燈光暗淡狹長的走道上見到了泰一、山城和柴仔三個人的背影,看樣子他們正要離開。曼茱連忙跑上去,擠到他們身邊,那張娃娃臉露出甜美的笑容說:
“泰一!我是曼茱,李忠道的女朋友,念電影系的,你記得我嗎?你們今晚的演出很精采啊!我跟你提過拍紀錄片的事,你會不會考慮一下?”
泰一聳了聳,顯出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他甚至沒停下腳步,仿佛即使曼茱說破了嘴皮,他也不愿意。
曼茱急起來,眼睛四處找真莉,才發現她站在后面,她連忙揮手要真莉過去一起說服泰一。
“你再考慮一下嘛,我們不會礙著你們的。這是我同學沈真莉。”曼茱纏著泰一說。
泰一臉上的表情這時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停住腳步扭回頭,看到了匆匆趕上來的真莉,兩個人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眼。
“天哪?我見過他!”真莉心里叫道,慌亂得拼命眨眼睛。這一刻,她跟泰一只隔著幾英寸的距離,比起他站在臺上更近了。她想起那天在摩星嶺那幢大屋外面見過一個男孩子,也是這么高,也是理個小平頭,跟他很像。要不是現在知道他就是泰一,她也許還不敢那么肯定。但是,既然泰一住在那兒,她那天見到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鎮靜些!鎮靜些!那天匆匆見過一面,雨又下得那么大,昏天暗地的,他不可能認得我!”真莉思忖道。她裝出一副在今天之前從沒見過泰一的樣子。曼茱見她傻呼呼地站著不說話,只好厚著臉皮繼續唱獨腳戲。
“我們真的很想拍藍貓的故事呢?這是我們的畢業短片啊!”
“我們可是要收費的呀!”山城在泰一身邊咧開嘴笑笑說,又抓住柴仔笑呵呵地朝他肋骨捅了一下。
“就是啊?幫你們拍片有什么報酬?我們很貴的啊?”柴仔抓住山城那只捅他的手說。
“你們兩個是不是一起拍?”泰一突然問曼茱。他說這話時,那雙清澈的黑眼睛瞄了瞄真莉。
“對啊!”曼茱說。
“好吧!”泰一抬了抬下巴,爽快地答應。
“太好了!謝謝你啊泰一?”曼茱喜出望外地叫了出來。她幾分鐘前還以為泰一不會答應,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她相信也許是自己打動了他。真莉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終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聽過泰一的聲音了。她那天在摩星嶺的大屋外面聽過嘛!他當時好像問她是不是到那里找人。
“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曼茱急急問。“明天吧!”泰一說。
“明天?明天也好,不過,我想我們要跟你們聊聊,了解一下你們的生活,多點認識藍貓,然后才正式拍攝,那會比較好。真莉,你說是不是?”
真莉傻呼呼地咧嘴笑笑點頭。她喝了酒,這會兒有點昏昏然,覺得什么都好像輕飄飄的。泰一也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她畢竟知道了他的一些私隱啊!雖然她在他面前假裝不知道,卻沒法騙自己。她堆有盡量少談話,讓曼茱去說好了。
“那我們還有什么私隱啊!真的要拍么?”柴仔哭喪著臉說。
泰一伸手過去把比他矮了足足有一個頭的柴仔抓過來,把他鉗在臂彎下面。柴仔笑嘻嘻地掙扎,卻掙不脫。
“明天還是來這里找你們嗎?”曼茱問。
“明天來我家吧!我們三點鐘開始練習。”泰一說。
“你住在哪兒?真莉,你有紙筆嗎?”
“得了,我的地址很容易記。”泰一依然鉗住柴仔的脖子不放,柴仔也依然掙扎著,可借就像老鼠想從貓爪里掙脫出來一樣徒勞。
泰一朝真莉看了一眼,然后開始說。真莉覺得泰一仿佛是單單對著她一個人念出他摩星嶺那個地址的。她早就知道他的地址,但她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把地址記在她隨身帶著的那本筆記簿上。
真莉寫完了,抬起頭來,發現泰一的眼睛還沒離開她,好像他剛剛一直看著她抄下那個地址,一直在那兒觀察她。
“那明天見。”曼茱說。
泰一似笑非笑地把目光收回去。他松開了柴仔,柴仔馬上一溜煙地朝走道盡頭那扇敞開的后門奔出去,泰一和山城在后面追著他,三個人很快就消失在那扇門后面。
真莉覺得泰一看她的眼神讓她猜不透。他不會是認得她吧?“不可能的!我認得他是因為我知道他住那兒,我也知道他是誰。他沒可能見過一眼就認得我!一定是我自己做賊心虛!”她思付。然后,她又想:“反正猜不透,千脆別去瞎操心了。”
“起初還以為他不肯呢!”曼茱把真莉的筆記簿拿過來看,望了望上面的地址說:“摩星嶺在什么地方?我從來沒去過呢。真莉,你知道怎么去嗎?"
“我當然知道怎么去!我去過啊!”真莉心里笑笑地想,朝曼茱說:
“噢,我會去,那邊很靜的,還要經過一個墳場。”
“天哪!墳場?幸好他不是要我們晚上過去?"
“那個墳場也沒什么,過了墳場,就可以看到海。”真莉說,她還記得那天是七月一日香港回歸,她給雨打得渾身濕淋淋的,沒想到走了一圈,竟又會再回去。她己經不大記得那幢大屋的模樣子,只記得它坐落在海邊,像黑白電影那么古老。她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她也很好奇,泰一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們的音樂那么出色,為什么就沒有紅起來呢?這個故事跟她前一天想的有點不一樣。她沒想到藍貓是一支那么棒的樂隊。泰一嘶啞的歌聲依然在她心里回蕩,那聲音她真的只是在那幢大屋外面聽過嗎?她覺得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聽過。
“遲些我會想起來的!”她告訴自己。
6
到了第二天,真莉跟曼茱來到摩星嶺。兩個人下了巴士。跑過一條寬闊的馬路,這會兒正走在那條通往海邊的下坡道上。真莉覺得天氣好像有心作弄她似的,她上一次來的時候下著i 旁沱大雨;這一天,雖然已經是九月底,日頭卻很猛烈,她熱得臉頰泛紅,很后悔沒帶上她那頂遮陽草帽。
幸好,曼茱昨天晚上己經從忠道和忠道媽媽那兒打聽了一些林泰一家里的事,一路上轉述給真莉聽,真莉可以哲時忘記烈日和淌著細細汗水的頸背。“泰一的爺爺奶奶可是個人物呢!你一定聽過他們的名字。”曼茱說。
“他們是誰?快講給我聽聽吧。”
“他爺爺是五、六十年代的電影大亨林文宣。”
“噢!是嗎?”真莉不禁瞪大了眼睛。林文宣在香港電影史上可是個響當當的名字,五六十年代許多粵語片都是他旗下那家藝影公司出品的。藝影拍了無數出經典電影,捧紅了不少電影明星。這些電影今天偶爾還可以在電視臺的深宵節目里看到。
“泰一的奶奶就是五十年代著名的電影明星蘇玲,結婚之后就息影了。”
“噢,她很漂亮呢,”真莉記得電影里的蘇玲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身材碩長,專演能歌擅舞的千金小姐。她本人據說也是留學美國歸來的千金小姐。
“息影之后,她跟泰一的爺爺一塊在電影公司里工作。直到七十年代粵語片式微,電影公司也結束了 。”
“那他們現在做什么?"
“退休了啊!他們那時候賺的錢夠多了!聽說摩星嶺這幢大屋當年經常開舞會,最紅的電影明星都來過,那時可熱鬧了!沒想到我們今天也會來這里呢!”
真莉饒有興味地聽著。五六十年代她還沒出生。藝影公司、林文宣、蘇玲這些名字對她來說就好像一段久遠的歷史般。她甚至沒想過這兩個人還活著呢!他們這些年來從沒露過臉。她想起泰一那兩道烏黑的劍眉和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原來有點像蘇玲啊!
“忠道的媽媽當了林老奶奶的私人秘書十四年。她說林老奶奶人挺好!這么多年了,還時不時找她聊天!不過,林老爺爺的身體這幾年倒是不太好。”
“泰一的爸爸媽媽也是做電影的嗎?"
“不,他爸爸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泰一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己經不在了。”
“噢!為什么?”真莉驚得嚷了起來。
“病死的,是心臟病。所以,林老奶奶很疼泰一。她只有這個孫子,泰一小的時候,忠道的媽媽見過呢。她昨天跟我說:‘那孩子小時候很靜,沒想到他長大后竟會組樂隊呢!’”
真莉心想:“這就是遺傳啊!林老奶奶年輕時不就是能歌擅舞的嗎?”
“他有女朋友嗎?”真莉興致勃勃地問,希望聽他和紫櫻的故事。
“忠道怎會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啦!假如我是他,我起碼會有一打以上。”
“嗯!”真莉的希望落了空。
轉眼間,真莉和曼茱己經來到那幢白色水泥與麻石外墻的平頂大屋前面。真莉覺得屋子比她上一次來的時候有些不一樣。她想,也許是上次看它的時候下著傾盆大雨,她覺得它雖然漂亮卻有點孤清清的。今天天明氣清,才看出它的味道來。比起附近那些新蓋的歐陸式豪華大屋。這幢古老大屋看上去有內涵多了。何況,真莉今天知道了大屋主人的身份,就更覺得這幢大屋別有氣派,愈看愈有點時光倒流的感覺,愈看愈像回到了黑白電影的那個世界。
“噢,就是這里嗎?比我想像中要古老許多啊!”曼茱走上去,踮起腳尖隔著那扇黑色鏤花鐵門往里看。
“也許就是粵語片那個時代蓋的,說不定在電影里出現過呢!”真莉湊上去看了看,然后把目光收回來。她瞥了一眼鐵門旁邊那堵水泥墻上的信箱。心里涌起了一絲奇妙的感覺。上一回,她來這里偷偷把信塞進去這個信箱,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堂堂正正的進去。她伸手按了按門鈴。
過了一會,一個身穿短袖白襯衫、黑西褲和黑皮鞋。一頭銀發的大叔從車房那邊走出來。他皮膚黝黑,臉上的皺紋很多,有一雙皺摺的大眼睛和一個圓圓的下巴,神情溫和,看上去是這里的司機。
“你們找誰?”大叔隔著鐵門問真莉和曼茱。
“我們想找林泰一。”曼茱說。
“嗅跟我們約好了三點鐘。”真莉插上一句。
“哦。兩位小姐請進來。”大叔殷勤地打開那扇鐵門讓她們進去。“請跟我來。”
走進那扇鐵門之后,一條寬闊的車道在她們面前展開來。一直延伸到屋前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片花叢,長滿了花。真莉和曼茱跟在那位大叔后面,穿過草地上那條用扁石鋪成的走道,來到屋前的臺階,臺階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盆栽花卉,有白蘭花、鳳仙花和沙漠玫瑰。
一路走來。真莉和曼茱緊挨著彼此,兩個人就好像很有默契地為對方壯膽似的。她們都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世面,有點不知所措,也有點害怕自己會出洋相。
那位大叔領著她們踏上門廊前面的幾級大臺階。來到門廳。大叔擰了一下那扇大木門的老舊把手,大門沒鎖,她們兩個跟著走進去。
真莉一踏進屋子里,那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就更強烈了。她腳下鋪的是從前流行的柚木地板,那一道通往二樓的扶手長樓梯也是柚木造的,她數不清總共有多少級臺階,每一個臺階都很寬闊。她舉目看上去。看到樓梯頂有一排欄桿一路延伸開去,然后在一堵墻后面消失。她猜那兒應該就是睡房了。
真莉的眼睛再往上看,一盞華麗古老的巨大水晶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懸垂下來。落在大廳頂上。真莉想起曼茱說以前這里經常舉辦舞會。她心里想:
“許多大明星都在這盞水晶燈下面跳過舞呢!那場面多么像一出大電影!"
突然之間,“當”的一下鐘聲嚇了她一跳,接著又是“當——當——”兩聲。真莉看過去客廳那邊,米白色的墻上掛著一個胡桃木制的古老大擺鐘,這會兒剛好是三點整,那個鐘在報時。
跟這個古老大擺鐘同樣有些年紀的,是大廳中央那張靠背連扶手黑色皮革長沙發。兩旁各有一張同款的單座位沙發,這套沙發的墊子有些陷下去了。沙發前面擱著一張長方形的木茶幾,茶幾上一只低矮的古董花瓶里插著一大束白蘭花。那個花梨木電視柜看來也是古董,連那臺電視都有點古老,機箱小小的。真莉心想,這家人以前是拍電影的。如今倒好像連電視也不大看了。
真莉沒有再挨著曼茱壯膽了,她覺得這間屋子雖然大,可并沒有唬人的氣派,陽光從一列落地玻璃灑進屋里,溫暖的氣息也涌進來。那位大叔帶她們兩個人穿過大廳和偏廳,經過一條走廊,來到一扇大門前面。門后面隱約傳來音樂聲,大叔抬起手敲了敲門,沒人應答。大叔好像己經習以為常,又再敲一遍。
這會兒,真莉聽到音樂聲停止了,那扇沉重的木門從里面拉開一道縫,泰一探出頭來。正好跟真莉的目光相遇。真莉剛剛曬過太陽的臉蛋排紅,容光煥發,那雙黑眼睛亮晶晶的,像森林里的兩澀清水,熠熠閃亮。泰一不禁朝她咧嘴笑笑。
“泰一,這兩位小姐找你。”大叔一本正經地說。
“標叔叔。謝謝你。”
泰一把那扇門完全拉開來讓真莉和曼茱進去,然后把門帶上。她們兩個一進去那個房間,兩個聲音同時朝她們響起。
“嗨!你們來了!”
“天哪!你們真的來了?真的要拍嗎?我今天這身衣服不行!”
曼茱咧開嘴笑笑,憑著她不害羞的本事,先跟坐在一套鼓后的柴仔說:“嗨!柴仔,你好呀!”
曼茱接著又朝抱著吉他,坐在一把高腳凳上,穿一件粉紅色襯衫和白色棉褲的山城說:
“我們不是今天拍!但你今天這身衣服挺好看啊!我不覺得會有什么問題。”
寬敞的房間燈光昏暗,落地窗簾都緊閉,免得陽光射進來。這間改裝成音樂室的房間里放著一部電子琴、一套鼓、一臺專業的錄音設備。一面墻前堆放著好幾十支電吉他,窗前放著一張米白色的長沙發,柔軟的布料看上去很舒服。真莉覺得這個房間跟外面的大廳仿佛相隔了三十年的歷史,這兒才是屬于九十年代的。
“泰一寫了一首新歌,我們正在練習。”柴仔說。
“哦,那我們坐在一邊聽好了。”曼茱邊說邊坐到那張沙發上,真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曼茱旁邊。
泰一重新拿起一支低音吉他,找了一把高腳凳坐下來。他叉開一條腿,低下頭調撥弦線,然后朝山城和柴仔看了一眼,三個人就像昨天在天琴星表演那樣,很有默契地開始了。
那段前奏帶點淡淡的哀愁,山城的眼睛望著面前樂譜架上的那張歌詞紙悠悠地唱起來。真莉靜靜地聽著,她聽著聽著不由得驚了起來。那首歌說的是一個男孩子收到舊戀人寫給他的信時己經遲了,他沒趕上見她一面,只能想像她幽幽的身影從此遠去。
“他把自己的故事寫成歌了,可慢為什么要這個時候唱呢?”真莉裝作鎮靜地聽著,眼睛看著山城和柴仔,仿佛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然而,她眼角的余光這時卻發現泰一正瞧著她。真莉慌得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心里想:
“他是不是望著我?還是我自己疑神疑鬼?這里只有我和曼茱兩個觀眾,他當然是朝我們這邊看!”
片刻之后,真莉發現泰一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她松了一口氣,集中精神聽歌。那首歌充滿傷感的調子,他們唱了一追又一遍,歌聲在房間里回蕩。真莉偷瞥了泰一幾次,他看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沒那么害怕了,心里帶著同情地想:
“這是首好歌,可我敢打賭慢一輩子也猜不透那四封信為什么會來遲了!可惜啊,可惜我不會告訴他。”
她回想整件事是多么荒謬,那些信投進戲里的假郵筒去了。任憑一個人多么有想像力也沒法想像真相會是這樣。要是有一天,她說出來,泰一也不會相信啊!真莉想著想著,嘴角不禁露出一絲詼諧的微笑。她忘形地抬起頭,才發現音樂聲己經停了,歌也唱完了,泰一高大的身軀聳立在地面前,仿佛他一直在那里觀察她。她嘴角的笑容頓時凝住了,穿在露趾涼鞋里的十個腳趾頭緊張得縮了縮。泰一卻只是挑挑眼眉,似笑非笑地面對著她坐到那張沙發上。她猜不透他看到了些什么。
“他頂多會以為我沒留心聽歌!”她忖道。“這首歌叫什么?很好聽啊!”曼茱問。
“還沒有歌名。”泰一聳了聳。
“啊!不如叫‘舊情人的信’! ”柴仔從那套鼓后面探出身子說。
“你好土?”山城在那張高腳凳上轉了個圈,挑起一邊眼眉說:“有了!一封舊情信!”
“你見鬼去?這個跟我那個有什么分別!”
“你有什么好提議?”泰一突然問真莉。他靠在沙發背上,雙手懶洋洋地枕在腦后,朝她送來一瞥。嘴角露出一個等待的微笑。
真莉吞咽了一下,泰一為什么問她呢?仿佛他看出她的心有個想法似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心里的確有許多想法冒出來,卻不是在想歌名,而是她根本知道這首歌背后的故事,正想設法隱瞞自己知道的事實,因此才會費煞思量,反倒不小心說溜了嘴,就像神推鬼使地,她說:
“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
“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不是出戲來的嗎?山城,我是不是跟你看過?”
“還有泰一,我們三個一起看的!那出戲的配樂很不錯,是吧,泰一?”
“噢!他竟然看過那出戲!”真莉心里好笑地想:“那么,他一定看到戲里長街拐角那個紅郵筒!太妙了!不過,他根本不會留意的!”
“那出戲真莉也有拍!”曼茱興奮地說。
“你演哪個角色?”泰一的眼神里帶著好奇,似乎在努力回想那出電影的情節。
“真莉不是演員,她做幕后,那出戲是去年暑假拍的,對吧,真莉?”
“唔!”真莉點了一下頭說:“只是暑期工。”
“我看過原著小說。”泰一擱下枕在腦后的一雙手,翹起二郎腿說。“原著感人些……”
突然之間,真莉想起這把聲音了!他的聲音帶點嘶啞而感性,聽上去卻又有些懶洋洋。
她一開始就覺得他的聲音有點耳熟,昨晚她還以為是那天在這幢大屋外面聽過他的聲音。其實。當時她只聽過一次,怎么可能會記得那么牢呢!
這是一休的聲音啊!她怎么會笨得聽不出來呢,大像了!她含笑的眼睛定定地瞧著泰一,就好像跟一個久違的老朋友相見似的。這一回,輪到泰一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了。他避開了真莉的視線,擱下翹起的那只腿站起來,朝山城和柴仔拍了拍手掌說:
“再來吧!"
泰一拿回他的低音吉他,三個人又開始認真地練習那首沒有名字的歌。真莉偷偷瞄了瞄泰一。她覺得腦子有點混亂,泰一怎么會同時又是一休啊?她在腦海里忙著思索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首先,去年八月,泰一只是個陌生的名字,寄給他的信陰差陽錯到了她手上;然后,也是去年,一休的聲音陪她度過了孤零零的十二月。到了這一年的一月一號凌晨,一休消失了。九個月之后,泰一突然出現。
“啊!這太復雜了!”真莉自忖。她一向不擅長分析,這會兒更覺得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堆毛線纏結在一起,要解開也不容易。她不禁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對于泰一是否就是一休,她再也沒有剛才那么肯定了。何況,她就是無法把他們兩個想像成一個。在她看來,泰一開明些,一休優郁些。泰一話不多,說起話來很爽快。一休說話總是帶著幾分尖酸和詼諧。泰一身材高大,真莉心目中的一休卻應該是個有點蒼白而且偏瘦的男孩子。
真莉不期然望向曼茱的側臉,曼茱正在搖擺著腦袋聽歌。她想,要是曼茱也聽過一休的節目,那該多好啊!她現在就可以問曼茱認不認得這把聲音,用不著自己一個人瞎猜。她禁不住撅起嘴在心里罵了曼茱一句:“為什么她一到十二點鐘就要睡覺啊!”
真莉把目光收回來,瞥了泰一一眼。她心里有了個決定一她現跟泰一還不熟,等到跟泰一熟絡些,她要問他一雖然她自己有另外一件事情隱瞞著泰一,可她想不出泰一在這件事上有什么理由不對她說真話。
有了決定之后,真莉就可以撇開那些混亂的思緒,專心聽歌了。他們唱完了那首歌之后,接著唱其他的歌,房間里蕩漾著歌聲、鼓聲和吉惺聲。藍貓的風格多變,時而傷感、時而狂暴,真莉聽得出了神。
直到林家的傭人送來下午茶,這場隨意的音樂會才哲時停下來。那些精致的小點心都盛在一個銀盤子里。真莉還是頭一回吃到文華酒店的紐約乳酩蛋糕,這種蛋糕用上義大利的馬斯卡波涅乳酩做,濃香細滑,好吃得簡直是罪惡。柴仔打趣說,他是為了吃這個才來練歌的。山城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說,用文華酒店的玫瑰花果醬來哄女孩子才厲害呢?柴仔連忙補充說,這個玫瑰花果醬最好涂在文華的松餅上。那才滋味呢。不過,提到面包,他最愛的還是香格里拉酒店拍翠餐廳那一籃子法國面包,那兒的面包好吃得讓你想做法國人,林家有時候就用這個做下午茶。曼茱適時告訴大家:
“真莉的法文說得很棒呢?她在蘇豪區一家法文書店兼職?"
真莉忙不迭更正說,她的法文只是一般。但山城說,會說法文的女孩子在男孩子心目中都會加分數,真莉樂得嫣然一笑。
“德文和意大利文就不加分數么?”柴仔偏偏跟他抬杠。
“好吧,也加分數。”
“捷克文呢?"
“唔,也加分數。”
“毛里裘斯呢?"
“你見鬼去!你有完沒完呀!”
他們兩個逗得大家呵呵笑,真莉和曼茱一邊跟他們聊天一邊問些藍貓的資料。這些對她們日后拍攝很有用。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柴仔和山城回答間題,泰一很少說話。他難得開口,真莉會馬上豎起耳朵聽,想聽清楚些他的嗓音是不是跟一休相似,可慢每句話也說得很簡短。
“藍貓組成多久?"
“三年。”
“你們以前各自組過樂隊嗎?"
“嗯。”
“藍貓這個名字是不是有特別的意思,為什么叫藍貓?"
“貓樣的男生?”泰一皺了皺眼角,露出一個好玩的笑容。
“唉!他不愛說話,真拿他沒辦法!要是一休,一定會多說些。”真莉想道。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本身有其他工作嗎?為什么會一起組樂隊?”曼茱接著問。
“其實……唉……”柴仔看了看泰一,又看了看山城,羞人答答地說:“我們三個是戀人!”
真莉和曼茱對望一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山城兩道眉擰在一起,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柴仔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兩個人學著《春光乍泄》里的梁朝偉和張國榮在音樂室跳起貼身舞來。真莉和曼茱笑彎了腰。泰一一邊笑一邊抓起吉他彈那首《在一起》, 替他倆伴奏。直到他聽見下一個問題,臉上的笑容才突然消失了。
“藍貓一直都是你們三個嗎?”曼茱問。
“本來還有小克——”柴仔說到這里連忙打住話。裝著什么也沒說過,繼續跳舞。
真莉瞥了瞥泰一,他也像沒聽到一樣,埋頭彈著吉他。真莉想起紫櫻在信上提過小克這個名字。小克是泰一的好朋友。不過,紫櫻后來跟小克一起。所以,紫櫻認為泰一一定好恨她。真莉恍然明白了,那以后,泰一跟小克自然再也不是朋友,小克離開了藍貓,四只藍貓少了一只。
真莉偷瞄泰一低下去的腦袋,心生同情,也有點同仇敵汽。她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把信送回來的。
“哼!”她心里咒罵道:“小克跟子康是一個樣!好朋友的女朋友都在心中加分數,不嘗一口不痛快!”
可是,真莉對男孩子的心思不解。既然紫櫻用那種方式背叛了泰一,泰一又為什么會寫出一首歌。懷念她幽幽的身影?她一向認為男孩子在這方面是挺小器的。
柴仔跟山城那支貼身舞又再跳了一會,大家笑得前仰后翻,忘了剛剛的尷尬。真莉和曼茱繼續提問題,知道了藍貓每個星期有兩天在天琴星唱歌,也參加樂隊秀。曾經有星探和唱片公司找過他們,不過,他們拒絕了,因為對方不讓他們自己當唱片監制。
其中一個很有名的經紀人,更毫不客氣地指出柴仔的外形實在不行,說藍貓該換一個鼓手,肯定能夠大紅大紫。柴仔那一趟受到深深的傷害。泰一和山城一再保證他絕對沒有那個人說的那么丑,而且,誰的鼓也沒呢打得好,柴仔才打消了退出藍貓成全大家的念頭。這又逗得真莉和曼茱咯咯笑。歡笑聲在傍晚的空氣中起伏,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7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十月中旬,藍貓的故事紀錄片正式開始拍攝。真莉跟山城和柴仔熟絡了一些。她發現山城比女孩子還要愛美,他會刻意在鏡頭前展露自己比較漂亮的那邊臉。他喜歡打扮,對男裝和女裝的潮流都了如指掌,聊起時裝和化妝來,他健談得就像女孩子的手帕交。
這個發現不禁讓真莉感到有點慚愧。她覺得自己壓根兒就不像個女孩子。她不是不愛美,只是,美麗和懶惰之間,常常是懶惰這一方戰勝。她把那頭固執的黑發在腦后束成一條馬尾,為的是方便打理。她平日連一把梳也不會帶在身上,頭發亂了就用十根手指撥幾下。拍片的日子,她經常穿的是汗衫和吊腳褲,踩著一雙露趾涼鞋或是布鞋。她甚至把一條毛巾搭在脖子上綁了個結,隨時用來抹汗。當她為自己的隨便感到慚愧時,她會在心里安慰自己說:
“等到我有時間,我會打扮得比較像個女孩子!”真莉也發覺柴仔是大家的開心果,他長得并不丑,笑起來滿可愛,只是個兒實在太小了。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個稻草人身上似的,一陣風就會把那身衣服吹得鼓脹。但是,只要手上拿著兩根鼓棍,如癡如醉地打鼓,他就比許多高大的男孩子都有魅力。
然而,真莉始終對泰一摸不透。她發覺泰一似乎一直都在暗地里觀察她。他看她的時候,那神情像謎一樣。有趣的是,真莉其實也在悄悄地觀察泰一。她不禁想起那句調皮話——‘要不是你在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她思付:“是不是因為我在觀察他,所以我覺得他好像也在觀察我?”
有一次,泰一不在,真莉轉彎抹角地問柴仔和山城:“藍貓的歌有沒有在電臺節目里播過?”“藍貓有沒有做過電臺訪問?”“你們認識電臺里的人嗎?那會對藍貓很有幫助的呀!”真莉嘴里說的是藍貓,心里問的是泰一。但是。不管山城或柴仔,都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告訴她。電臺從來就沒播過藍貓的歌,那些唱片騎師只會播流行歌。所以,他們己經好多年沒聽電臺了。
“看來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假使泰一真的在電臺主持過節目,沒理由不告訴他倆的呀!”真莉心里失望地想。她多么渴望泰一就是一休啊!她想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陪她度過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她還要告訴他,他的節目是她聽過最難忘的。
“啊呀……要不是他老是在那里觀察我,我會直接問他!”真莉心里不忿地想。
不過,真莉得承認,除此以外,泰一這個人還是挺好的。他答應讓她和曼茱拍藍貓的故事,藍貓根本得不到什么好處。這出紀錄片不會公開放映;換句話說,藍貓不會因此賺到知名度。泰一這么做,純粹是幫她倆的忙。
拍紀錄片的日子,真莉和曼茱抬著沉甸甸的攝影機跟著藍貓到處去,有時是天琴星、有時是樂隊秀、有時又回到林家大宅的音樂室。
十一月初的一天,真莉終于在那幾見到林老奶奶了。那天,真莉要拍攝藍貓平日練歌的片段。她拍了一會,換了曼茱拍。真莉獨個兒走到屋前的庭院散步,好消化剛剛吃下的那塊文華酒店餅房的紐約乳酩蛋糕,沒想到林老奶奶也在院子里,手上揣著一束剛剛摘下來的小黃菊。她依然是個美人胚子,體態輕盈。她該有七十歲了,看上去卻比真實年齡年輕許多。真莉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靦腆地朝她咧嘴笑笑,不知道該說什么。
“啊!你就是來拍紀錄片的那個電影系女生嗎?" 林老奶奶首先開口說。
“是的,林老奶奶。”
“噢!叫我蘇菲亞!泰一沒告訴我你長得這么漂亮啊!”林老奶奶抓住真莉的手臂說。“拍電影最好玩了!你要努力呀?要為我們女孩子爭口氣,這個圈到現在還是男導演的天下!”
真莉有點受寵若驚,一味只會傻傻地點頭。“泰一這孩子像我,喜歡音樂!”林老奶奶說,臉上帶著幾分自豪的神情。
“他長得也像你。”真莉說。
“噢!”林老奶奶那兩道柳葉眉皺了皺,瞧著真莉:“該怎么稱呼你?”
“叫我真莉好了。”
林老奶奶撅了撅嘴,說:
“真莉,泰一才沒我這么漂亮!他像他爺爺和爸爸。林家的男人沒漂亮這個遺傳,他們只有高大的身材、聰明的腦袋和一顆善良的心。不過,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己經很足夠了,對吧?啊,要是他們沒那么固執和死心眼,我會更喜歡他們!"
真莉忍不住璞嗤一笑。在庭院里見到林老奶奶的一刻,真莉還有點擔心自己不會說話。她想,要是曼茱跟她一起便好了,曼茱比較能說會道。真莉沒想到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林老奶奶一直主導著話題。
“真莉,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出電影?我能夠從一個人喜歡的電影猜出這個人的故事。”林老奶奶扶著真莉的手臂說。
真莉告訴林老奶奶,她最喜歡的是杜魯福的《祖與占》。
“啊……”林老奶奶朝真莉贊賞地笑笑:“喜歡《祖與占》的都是愛自由的瘋女孩。真莉,你將來會到處跑,我看沒幾個男孩子拴得住你。”
真莉樂得笑出聲來,她心里想:“沒幾個女孩子不喜歡聽最后一句話吧?啊,林老奶奶還真會哄人呢?”
“真莉,你不相信嗎?”林老奶奶突然問道。真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林老奶奶看出她在想什么。
“將來你會發現。我比算命師還準!”林老奶奶自信滿滿地說。
在林老奶奶眼底下,真莉不敢再笑了。她覺得林老奶奶扶著她手臂的那只手很溫暖。五點鐘的斜陽也很窩心。她不禁偷偷想:“做個瘋女孩也不錯啊?”
一九九七年的天氣也真有點瘋,六月到八月幾乎沒有一天不下雨,這年的秋天卻又溫暖得像仲夏。到了十一月中旬,真莉還可以穿露趾涼鞋。天文學家說,造成全球反常天氣的,是厄爾尼諾現象。泰一寫了一首新歌《像厄爾尼諾的女孩》,第一次公開演唱是在天琴星。
曼茱沒法熬夜,一到十二點就幾乎連眼皮都撐不開,要回家睡覺。所以,十二點后的拍攝工作一向都由真莉負責。這天,她離開天琴星己經是凌晨一點半了。她拎著那部沉重的攝影機,獨個兒站在路邊,想攔下一輛計程車。可是,一連幾輛在她面前經過的計程車上都坐著乘客,她等了一會。一輛吉普車駛到她跟前停下來。她看了看。是泰一的車,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泰一調低她那邊的車窗,臉上掛著一個微笑,朝她喊:
上車吧,送你一程。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謝謝你。”真莉一邊說一邊打開后車廂的門,想把那部攝影機塞進去。
“我來吧!”泰一走下車,繞到她這邊來,接過她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攝影機故到車里。
他關上后車廂的門,瞄了瞄真莉說:“這部機器真重,你平時都扛著它四處去嗎?我猜你每夭天要吃八碗飯,舉得起一頭牛!”
“哼!我才沒那么可怕?”真莉心里想,嘴里卻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后爬上駕駛座旁邊的座位。
泰一上了車,重新發動引擎,問真莉:
“你住哪兒?"
“堅尼地城……你會去嗎?"
泰一點點頭。踏下油門,他那手車快得像一陣風似的。
“堅尼地城有個屠房,你不是要去那兒吧?我說你可以舉起一頭牛,只是隨便說的。”
“他為什么突然變得愛說話?而且,這種尖刻的作風簡直像極了一休……晤……也許他今天的心.清特別好……這是個大好時機啊!”
車子駛上了海邊的高速公路。夜闌人靜,車上那臺音響悠悠地轉出一張抒情的唱片。真莉看了看泰一,探聽地說:
“你的聲音很像一個人。”
“像誰?"
“一休。”
“一休和尚?”他沖她笑笑。
真莉不禁滿懷失望。要是泰一就是一休,他決不會這樣說的。可是,他的聲音太像一休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
“一休是個唱片騎師。”她說這話時靜靜地觀察他臉上的變化。
“男的還是女的?”泰一顯得滿好奇。
“男的。”
“不是和尚?”
“不是。 ”
“怎么寫?"
“休想否認的休。”
“他節目好聽么?哪個電臺?”
“沒得聽了,我是在去年圣誕節前后無意中聽到的,那節目叫《圣誕夜無眠》,半夜三點鐘到六點鐘。”
“是播歌的吧?”
“不只播歌……啊……當然,他挑的歌都很好聽……他愛跟大家玩一個游戲……”
“什么游戲?”泰一饒有興味的問,那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會問一個選擇題。而答案就是一首歌。比方說,有一天晚上,他要大家選四個字,說是每個剛剛失戀的人身上都掛著這四個字。你猜到答案嗎?”
四個字的歌名?”泰一搖了搖頭。
“不是生不如死,不是肝腸寸斷……嘻嘻……是《失物待領》啊!你也聽過這首歌吧?”
泰一笑了笑,說: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節目。”
“啊……我從來沒這么喜歡過一個唱片騎師和他的節目,他陪我度過一段最灰暗的日子。可是,一過了除夕,他就跟那個節目一起消失了,我一直都再沒聽到他的聲音。啊……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關于收音機和一只鬼魂的?”
“什么傳說?”泰一挑了挑那兩道烏黑的劍眉。“啊……你沒聽過嗎……我還以為每個人小時候都聽過呢!”
“說來聽聽吧!”
“傳說每一臺收音機旁邊都有一只很愛聽收音機的鬼魂,人是看不見它的。這只鬼魂會拿一張椅子坐在那兒,它有時會偷偷施法讓人把收音機轉到它想聽的電臺去。所以,當一個人無意中轉到一個電臺,就是那只鬼魂在作怪。當時我正是不小心壓著遙控器,所以才會聽到一休的節目。我想,說不定就是那只鬼魂作的怪呢!”
“那么說,除夕那天,你又不小心壓到那個遙控器,所以,他消失了?”
真莉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有啦!是他沒有再做節目了。”
轉眼間,車子己經來到真莉住的那幢公寓外面。泰一走下車,把那部攝影機從后車廂里拿出來。真莉下了車,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啊!”
“我幫你拿上去吧……我可以順便借你的洗手間用嗎?”泰一臉上掛著一個尷尬的微笑詢問。
“哦?好的。”真莉回答說,但她突然想起家里亂七八糟的像個狗窩。
上了樓,真莉從背包里掏出鑰匙擰開門鎖,她手抓在門把上,把那扇大木門打開一道縫,又轉過身來跟泰一說:
“你可以在這里等我一下嗎?"
泰一征了征,塔好奇的目光越過真莉頭頂想從門縫里看進去,可他什么也看不見,真莉老是擋在那兒,泰一堆有聳聳肩膀說:
“好吧!”
真莉從那道門縫閃身進去,飛快地把那扇木門在泰一鼻子前面關上。一進屋里去,她便匆匆丟下背包,跑進浴室里,收起晾在浴缸旁邊的那些洗好的內衣褲,又檢起早上掉在洗臉盆里的幾根發絲。她沖出客廳,抓起沙發上的一條短褲和一只襪子,跟那些內衣褲一起全都扔到睡房的床上去。然后,她從睡房跑出來,整了整沙發上的兩個抱枕,才施施然走去開門。
她發現泰一一臉無奈地在門外等著,那臺攝影機擱他腳邊。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仿佛己經等了很久。看到她,他馬上松了一口氣,以為終于可以進去了。
真莉開口要說:“你現在可以進……”可話到嘴邊。一個有點乘人之危的念頭突然從她腦子里冒出來。她一只手撐住門框。擋在門口,把那句話改成:“你真的不是一休?”
“天哪!”泰一露出一個求救的表情。
“但你的聲音跟他很像啊!”她抬起狐疑的目光瞧著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滴字斷留地轉了轉,恐嚇他說:“最就近的一個公廁也離這里很遠呢!”
“噢……小姐……我真不該做好心送你回來。”泰一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收回撐在門框上的那只手。兩只手垂下來放在身體前面,幾根手指交握著,就好像這個動作會讓他漲滿的膀肌好過些似的。
“要是你不想別人知道,我保證不說出來。”她豎起三根手指頭發誓。
“唉……我沒想到送你回家竟要受到這種待遇。”泰一顯出哭笑不得的樣子。他把身體重心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仿佛想要找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看到他臉頰開始泛紅,好像憋得很辛苦的樣子,真莉心軟了。她打開門.無奈地說:
“請進來吧!”
一聽到她這句話,泰一連忙拎起那臺攝影機進屋里去。
“浴室在那邊。”她指給他方向。他把攝影機放在地上,匆匆走進浴室,把門帶上。
真莉望著泰一在浴室那扇門后面消失的身影,她并沒有為自己剛剛乘人之危感到慚愧,反而一邊關門一邊思忖:
“我總覺得他沒有對我說真話。”
過了片刻,浴室里傳來沖馬桶的聲音。泰一緊隨著一片水聲之后走出來。他看上去輕松了不少,臉也不紅了。
他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四處張望了一下。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真莉身上。
真莉發覺泰一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雙手交臂,叉開一條長腿兒站著,跟她只隔著一張沙發的距離。他站在那兒盯著她看,皺了一下眉頭,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讓他看不順眼似的。
她禁不住問:“我有什么問題嗎?”
他望了望她吊腳褲下面露出來的兩個纖巧的腳腕,問她說:
“你所有的褲子都是這種長度的嗚?我從沒見過你穿一條不吊腳的褲子。”
“這是吊腳褲呀… … ”她以為他不懂,沒好氣地說。而且,她一向覺得自己穿吊腳褲最漂亮了,因為她一雙腿就數腳腕最瘦。只要把腳腕露出來,便會造成一個錯覺,好像她的腿也很瘦。
“我知道這是吊腳褲。”他嘆了一口氣說。
“吊腳褲就是這種長度的呀!”她不自覺地也叉開一條腿站著。
他迅速掃視她叉開來的那條腿,嘴角露出一絲譏笑說:
“你不會是只有這雙腳腕可以露一露吧?你有一雙圓滾滾的胖腿?”
“太可惡了!”她氣惱地想,正想開口罵他別以為自己有一雙長腿就可以嘲笑別人的腿短。他卻突然露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說:
“你這樣穿衣服,看上去起碼比原本的高度矮了五公分。”
“啊?真的?”她驚了一下,心里急急換算一下,天哪!五公分就是兩英寸!她本來也只有一六四公分,平白少了五公分,那還得了!她連忙請教他:“是因為褲子的緣故嗎?”她說著把叉開的那條腿收回來,沒剛剛那么有自信了。
泰一并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看了看她腳上踩著的那雙露趾平底涼鞋,才又說:
“你要穿這種褲子,就絕對不能穿涼鞋,這樣又要減去三公分。這么一來,前后總共矮了八公分。”
“有這么嚴重嗎?”她那個漂亮的心形小嘴惆悵地半張著。不禁為失去的身高而悔恨。
“另外,……”他接著說:“你不會是色盲吧?怎么會上身穿橙色,下身穿黃色,看上去就像一個新奇士檸檬壓在一個新奇士橙下面,連腰都不見了,自然又矮了兩公分!"
要是幾分鐘之前,真莉也許會不服氣地回嘴,可她這一刻己經沒剩下多少自信心了。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這身今早趕著出去而亂穿的衣服,不得不承認泰一說得對。何況,他的品味一向不錯,不會像山城那樣過分講究。在他身上,通常都只有灰色、藍色和白色,低調得來又穿出了個性。她沒法不服氣。不過,她同時也自忖道:
“啊!當然了!他從小都穿漂亮衣服。”
“你的衣服放在哪里?”泰一突然問道。
真莉指著睡房那扇半掩的門,說:“在里面。”泰一從沙發上站起來,朝那個房間走去。
“你要找什么?”她緊跟在惺身后。
“看看你的衣服。”泰一興致勃勃地說。
真莉連忙跑上去,身子把門縫堵得嚴嚴實實,說:
“你在這里先等一下。”
泰一朝房間溜了一眼.皺了皺他那兩道烏黑的劍眉,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
“又要等哦?"
“這一次會快很多哪!”她說完這句話就閃身進去,把那扇門在他鼻子前面關上。她一關上門,馬上把剛剛扔在床上的內衣褲塞到被子下面去,接著,她使勁揚了揚那條皺成一團的被子,重新鋪開來,又拍松了枕頭。她正想轉身時,眼角的余光看到今天早上脫下來的睡衣就丟在床邊的椅子上。她走上去,飛快地把睡衣藏在被子底下,然后溜過去打開房門。
泰一站在那扇房門外面,一只手撐在門框上,那副無奈的模樣跟他剛剛站在屋外等著的時候一樣。
“我可以進來了嗎?”他那雙大眼睛看著她。就好像他從沒見過一個比她更古怪的女孩子似的。
她點點頭。讓他進去。她那個大衣柜挨在對著床尾的一面墻上。泰一走過去,把三扇柜門打開來。“哇!你衣服很多……”
“是嗎?”真莉站在他旁邊嘟嚷著說:“但我老是覺得自己沒衣服穿。”
“你的衣服全是一個樣… … ”
“不是吧?每一件都有分別的呀?”
“你沒牛仔褲的嗎?”
“我不愛穿牛仔褲!”
“你是覺得自己穿牛仔褲不好看吧?你只有一件白襯衫?”
“白襯衫很容易弄臟的。”
“總括來說,你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開口想要說些什么,泰一卻搶先說:
“希望你將來拍電影的品味不會像你挑衣服的品味吧!要不然你的電影全都要列作第三級。”
“我的衣服不暴露啊!”她瞪了瞪他。
“我是說你的衣服兒童不宜……因為會擾亂小孩子對美的判斷?”
她氣得胸脯起伏,卻又沒法駁斥他。她惱火地想:“他是來嘲笑我的衣服呢,還是想嘲笑我?”
然而。他突然又說:
“也不是完全沒救的?”
然后,他就像一個一流的指揮家跑來收抬一個不人流的交響樂團似的。抬起他那兩條長胳膊,一雙手動作流利地把她那一柜子的衣服互相配搭。一套又一套的配好之后再掛在一塊。才兩三下手勢,他仿佛變魔術似的,把平平無奇的一堆衣服變成一列讓人眼前一亮,而且差不多可以穿三十天,天天新款的組合。
真莉看得目瞪口呆。她從來沒想過衣服的顏色和款式可以這樣配搭。酒紅可以配粉藍、橄欖綠可以配咖啡色、芥末黃可以配栗子色……
泰一接下來一邊把配好的衣服指給她看一邊告訴她:“這件外套跟這幾條褲子都很襯,你可以交換來穿。”“這條褲子可以襯任何一件上衣。”他又把幾件衫丟出來,說:“這幾件就沒救了,只好請你不要再穿。”
真莉俯身抬起給泰一扔出衣柜的衣服,心里佩服得五體投地,嘴里卻說:“我挺喜歡這幾件的呀!”泰一把她的品味批評得體無完膚,卻又把一柜子的衣服配搭得那么好看,那就證明她的品味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那么糟。
真莉心里想:
“可能他買衣服從來不用看標價吧!普通人可不能看見喜歡的、看見漂亮的就買啊!誰不知道品味是用錢培養出來的!”
泰一最后檢視了一眼衣柜里的衣服,臉上的神情就好像嘎剛剛彈完一首自己滿意的歌那樣。他轉身望著真莉,嘴角帶著一絲嘲笑,搖搖頭說:
“不是要有錢才有品味的!”
真莉氣得眼睛眨巴著,她沒想到泰一竟然看穿她的想法。然而,她轉念又想,他這句話是不是也有稱贊她的意思呢。他想說她買的衣服其實不太糟,只是她不懂配襯罷了。但是,她從他的眼神里分辨不出來。她看到一柜子重新襯過的衣服,只感到心情激動,她覺得自己己經朝品味跨出了一大步。從今以后都更會穿衣服。這全是泰一的功勞。所以,她也沒費心去想泰一那句話是嘲笑她呢,還是贊許她。
泰一走了之后,她急不及待把他配襯好的其中幾套衣服拿出來逐一試穿在身上。她站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又扭動身子看看自己的側影。她滿意極了,心情興奮,不由得從心里發出一聲贊嘆:
“哎呀!好漂亮?原來衣服是可以這樣穿的!我怎么沒想到呢?也許他說得對,我以前穿衣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天真的頭腦沒想過不需要很多衣服就可以做出很多變化;她也沒想過一個人往往并不只一面。她覺得泰一今天晚上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一向多沉默寡言啊!山城平時滔滔不絕地跟大家講打扮心得的時候,泰一從來不插口,她怎么會想到他懂的竟比山城多呢還有。他今天晚上也變得很活潑,那種悄悄觀察她的目光不見了。反而耐心為她配襯衣服。他這人實在讓她猜不透,她很快就把他這種行徑解釋作“富家子的怪脾氣”。
真莉想想也覺得好笑,要是別的男孩教她穿吊腳褲就別穿平底涼鞋,又幫她把一柜子的衣服配得頭頭是道,她會覺得對方有點娘娘腔;可是,泰一做這些事的時候,一點都沒讓她有這種感覺。他反而顯得雄赳赳,每一下出手和那份自信心,都像是君臨天下般,甚至有點獨裁呢。
真莉試完了,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掛回去,生怕自己會弄錯泰一原先的配搭。她想走從來沒有一個男孩如此這般收服了她的衣柜。泰一就好像拿著一卷紅絲帶在她的衣柜門上綁了一只漂亮又搶眼的大蝴蝶結,然后再當成一份難忘的禮物送給她,是錢買不到的。
真莉歡喜地望著她這份大禮物,不禁又想:“啊……泰一今天太像一休了!他那種尖酸刻薄又詼諧的口吻活脫脫就是一休的口吻。世上真的會有兩把聲音和說話的腔調這么相似嗎?”
8
真莉嘴里雖然沒贊許泰一的品味,可自從十一月中旬的那天晚上之后,她每次來拍攝時都穿上泰一替她配襯的衣服,漸漸地,她自己也摸出了一些竅門來,大膽地自行配搭。有時候,為了反叛,她故意亂
穿。譬如他嘲笑她看來像“一個新奇士檸檬壓在一個新奇士橙底下”的那件汗衫和吊腳褲。她偏偏在他面前再穿一次,還要昂起腦袋,挺直腰背走來走去,為的是想看看泰一瞪著眼睛吃驚的模樣。還有就是,涼鞋實在太舒服了,她舍不得放棄。直到天氣漸漸涼了。她才改穿平底布鞋。
真莉也發覺,每當只留下她一個人拍夜班,她扛著那臺沉重的攝影機在街上等計程車的時候,泰一總會巧合地開著他那輛漂亮的吉普車經過,停下來提議順道送她一程。他從沒一次例外,有時會早一點出現,有時會稍微遲了一點,不過,他通常都會在第四輛空的計程車經過前到達。于是,真莉看來就不像是故意等他的順風車。只有幾次,她等了好一會仍然不見他,一輛又一輛空車在她面前慢慢駛過,她總是先讓給別人,要是沒人可以讓,她就裝著沒看見那輛空車。每當這些時候,她會在心里想道:
“坐泰一的順風車可以省回車費啊?反正他順路。而且他還會幫我把攝影機抬上樓去呢!”
他們同車的時候,話題可多了——有時談音樂、有時談電影,他出生的時候,林家的電影生意己經結束了,所有的舊片。他都是后來在家里的放映室里看的。真莉想起第一次造訪林家那幢大屋時,看到客廳里那臺古老的電視,還以為這家人己經不看電影了。沒想到原來他們看電影是在私人的放映室里。
泰一知道她喜歡《祖與占》,真莉想,那一定是林老奶奶說的。一天晚上,她問起他喜歡哪出電影,泰一微笑的眼睛皺了皺,告訴她:
“《ET外星人》。”
他表情那么滑稽,她才不相信。他卻看穿了她想些什么,撇了撇嘴角說:
“你覺得喜歡這出電影大膚淺了吧?我該喜歡一些比較有深度的?”
她笑著瞥了他一眼,說:
“我也很喜歡這出戲啊?不過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她想起電影最后一場戲,盯踩著單車奔向月亮回家去,于是,她學著林老奶奶用電影算命的口吻說:“啊……喜歡ET 的,都是外星人!”
他們有時也談打扮,他照舊嘲笑她的品味,她堅持說,穿吊腳褲是她的風格,她就是喜歡這么穿。他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后說:“你是對的,穿衣要有個人風格,迪士尼樂園那只唐老鴨就從來不穿褲子,要是哪天它突然穿上褲子,就沒有風格了。”
他竟然把她比作不穿褲子的短腿唐老鴨,好端端的“風格”兩個字,從他口里說出來,竟然帶著譏諷的意味。她氣得瞪了他一眼,他卻接著說:
“唉,好吧,要是你一定要穿這種不長不短的褲子,那么,請你盡量穿一件低領的上衣,領口愈低愈好。”
“愈低愈好?”她羞紅了臉,雙手不自覺地按住胸口。
“這樣可以把你整個人拉長一點。”他看了看她,沒好氣地說,目光倒是沒有一點討她便宜的意思。
他們有時也談生活中的趣事,談藍貓,談山城、柴仔和曼茱。泰一開車開得簡直可以用俊美兩個字來形容,嗅握著方向盤的動作、每一個急轉彎、每一段直路的馳騁,都輕快流暢,又充滿自信,就好像毫不費勁地駕馭了一首音域變化極廣的歌。不管他們從什么地方回到她那幢公寓,真莉總覺得那段路很短很短,一晃眼就走完了,可大家才剛說到興頭上呢,于是只好把那個話題留待下一次見面再續。
自從跟泰一熟絡了。真莉愈來愈不想瞞他。然而,每次想到要開口告訴泰一,她偷看過紫櫻寫給他的信,真莉就覺得難以啟齒。偷看到人的信畢竟是不道德的,她擔心說了出來泰一會討厭她。她沒有愛上泰一,他不是她那一型,他也太難捉摸了,可她并不希望泰一討厭她。她有時悄悄觀察他,聽他說話,認定他是個愛恨分明的人。要是他知道她看過那些信,也許以后都不會理她。
有好幾次,在泰一送她回家的路上,真莉幾乎忍不住說了出來。她思忖:
“我可以解釋我不是有意的,而且,全靠我看了,這些信才會回到他手上呢,”
但是,真莉不敢肯定泰一會不會相信她的說話。發現那些信的過程和后來的故事太傳奇了,很難說服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何況,提到這件事,真莉便無可避免要提到陸子康。她可是再也不想從自己嘴里說出這個人的名字。
她心里翻騰,始終沒對泰一說出來,然后她又發覺,時間拖得愈長,也就愈開不了口。
一星期又一星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十二月第二個禮拜的那天晚上,她只差一點兒就告訴他了。那天午夜,她坐在泰一的車上,車子在迷蒙的夜色里飛馳,他播給她聽他新寫的一首歌,還沒譜上歌詞,旋律帶點傷感。
“你會寫上什么歌詞?”她問泰一。
“你有什么提議?"
“我?唔……這段音樂讓我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小黑狗。噢,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說這首歌只有禽獸才懂得欣賞。我就是覺得好聽才想起它。
“后來有一天,它走失了,我記得我當時很傷心。這么多年來,我偶然還會想起它,想想它現在在什么地方,過得好嗎?噢!你可以先聽我說完嗎?我才沒想過它現在吃哪個牌子的狗餅!我沒想得那么仔細!
“我覺得它就好像離開我去了旅行。噢,你別這樣說,它才沒進天堂。我想是有人收養了它,它眼睛很漂亮,全身的毛松松的,四條小胖腿好可愛。什么像我?我才不是小胖腿?
“啊… … 那是我最長的一段思念。”
泰一瞄了真莉一眼,剛剛那種取笑她的表情不見了,皺皺眉頭說:“你真可憐!”
“為什么這樣說?”
“你最長的思念是跟一只狗!”
“那又怎樣?愛情是很短暫的。”
“你這句話是從電影上學回來的吧?”
“嗯,這個嘛,我不記得了,也許是吧一反正也不會很長,一轉眼就沒有了。”
“是你遇到的愛情特別短命吧?”
“我不知道……我倒是希望那個人短命些……噢……不,我希望他活得久一些,然后變成一個糟老頭。”
“好狠心啊!”
“我抽獎從來沒中過獎,詛咒別人大概也是不會靈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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