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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經典散文欣賞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朱自清
歌聲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里“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松的感覺。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了那細雨,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只覺越發滑膩可愛了。
這是在花園里。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艷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在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著芳春的銷歇么?是感著芳春的.困倦么?
大約也因那??的雨,園里沒了濃郁的香氣。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里,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陰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著;也用心唱著。我終于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于是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獨自唱著,聽著;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
1921年11月3日,上海。
飄零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里,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著。
“不,他上美國去了。”
“美國?做什么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見得愿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又為什么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志上。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圖書館里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著。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記起他這樣一個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松一個字。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學方法》雜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但他說里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么意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館里。見他床上攤著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著。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后,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后來就沒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遠處的云煙了。我倒還記著他。兩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學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情趣的。我只念過他這一篇詩。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夜》,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著的。他回國后,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后的態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這是一篇小說,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只空船里密談。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四無人跡,他倆談得親熱極了。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后,便撒了手。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別有一種意思。科學與文學,科學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
“唔。”P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W這回真不高興。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只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
“W到美國后有信來么?”
“長遠了,沒有信。”
我們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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